燕景安死了。
斩首大刀轰然而落,连带着大夫人一双眼,都浸满了血红。
在这一刻,身周的一切都消散无踪,视线当中只剩下一片赤色。
她看着燕景安的头颅离开身体。
他身体当中的鲜血,顺着空荡荡的脖颈喷涌而出。
染红了地面。
也粉碎了大夫人一颗心。
她身体颤了颤,一张脸毫无血色,双眼紧盯着燕景安的头,嘴唇翕动着,像是魂儿跟着飞出身体,去接住了她儿子的头,只剩下一口气撑在身体里。
那颗头滚出了老远。
不知撞到了谁的脚边,给踹了一脚,正好面向了大夫人。
母子两个四目相对。
他满面痛苦,死不瞑目。
大夫人彻底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只是还没等栽倒,一双手从后方伸出,撑住了她的身体。
青衣男子回头看去,恰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燕望欢什么都没说。
只是搀着大夫人,眼睁睁的瞧着燕景安的人头给刽子手捡回来,重新丢到身体上。
有官兵过来抬走了两具尸体。
人群哄闹不断。
四下当中,尽是吵嚷兴奋的交谈声。
显然,给百姓们看来,燕景安的死,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多的一段闲谈。
没有谁会怜悯他。
这世上,真正伤心欲绝的,怕是只有大夫人了。
燕望欢勾起唇角,对那青衣公子微微颔首,扶着大夫人就要离开。
青衣男子一愣。
“你是谁?”
“丞相府”燕望欢头也不回,只道:“燕望欢。”
这名字,似有几分耳熟。
青衣男子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又惊又怒,正想发作,可燕望欢已是走出老远,周围百姓未散,此时想追,已经是晚了。
他只能目光送着燕望欢逐渐消失,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可能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那岂不是,在戏耍他?
青衣
男子皱起眉,眼中一片冷然。
燕景安头一掉,槐兰就带着紫湘动身去找燕望欢。
她们等在软轿两侧,槐兰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给刚才的场面影响到。紫湘就没她那般淡然,一脸慌色掩都掩饰不住,裙子下的两条腿仍在哆嗦,胸腹翻涌,眼前时不时浮现燕景安头颅脱离身体的那一幕。
她捂着嘴,几乎要呕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紫湘怎么都不会晓得,原来头给砍掉的人,居然会流出那么多血,给他身下那片地,都浸成了暗红。
他的头都已经飞离了身体,人却好像还活着似的,紫湘清楚的看到,燕景安的上半身还在抽搐,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灭了生息。
丞相府的大公子,居然真的给众目睽睽之中,被砍了掉脑袋。
直到现在,紫湘都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还好吧?”
槐兰瞥她一眼,压着声音问:“吓着了?”
“是是有点。”紫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所以”
“不必怕,血这东西,看多了也就没什么,总要习惯的。况且,只要没有二心,好好跟着主子,主子定能保你,不会让你出事的。”
保她无事?
何等可笑!
紫湘暗嗤一声,心底满是不忿。
她可还没忘记,从望京寺回京为大夫人求医时,遇到歹人,燕望欢可是给她丢了下来。
还谈何保护?
怕不是到了危机之时,第一个送她去死。
现在连燕景安都掉了脑袋。
得罪燕望欢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但她不想死。
也不想给燕望欢当替命鬼。
紫湘垂着眼,袖下的手死死捏成拳头,她沉默半晌,抬起头,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
“我晓得。”
槐兰上下打量她一圈,点点头,“那就好,主子应该快回
来了,等回府去,你就好生歇歇吧。”
“嗯。”
交谈声才刚落。
燕望欢搀着大夫人出现在了巷口。
槐兰忙迎了上去,看到大夫人不省人事,也没多问,直接接了过来,丢到了轿子里。
“主子,我再去找顶轿子?”
“不急,我们慢慢走吧。”
“好。”
人群渐散。
却仍是脚步难行。
轿夫放慢了脚程,燕望欢和槐兰随在后面,紫湘错了半步,躲在槐兰身后,闷着头,瞧不出表情。
燕望欢回头看了一眼,问:
“怎么了?”
“没事。”紫湘心中一紧,担心给看出端倪来,忙摇摇头,轻声道:“主子,我就是有点吓着了,原来掉脑袋,是这么吓人的一件事。”
“没什么好怕的。”燕望欢轻笑一声,道:“你只要不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这刑罚,也不会平白无故的落到你头上去。”
“我知晓,只是这心里头,还是有些发慌。”
“莫怕,回去睡一觉,忘掉便好了。”
紫湘点点头,她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现在才整理出个头绪来,不去想燕景安死时的场面,心里头,也就舒服了些。
软轿缓行。
用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回了相府。
许是因为燕景安的缘故,这里难得门可罗雀,连门房都无精打采,放耳听去,皆是一片寂静。
燕望欢让人扶了大夫人,又和槐兰道:
“我去老夫人那走一遭,你们先去给曹大夫叫过去,让他给大夫人瞧瞧病。”
槐兰和紫湘齐齐应了。
燕望欢独自一人去了老夫人院。
还未进院,就有袅袅檀香扑鼻而来。
诵经念佛的声响比往日重了不少。
四周皆是一片肃然。
张妈守在门口,瞧见燕望欢,忙迎了上来,轻声问:
“三小姐回来了,事情如何?”
燕望欢叹息一声,面浮悲色,“已经
行刑了。”
“这”张妈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叹道:“老夫人一早起来,就在诵经念佛,水米未进,盼着大少爷能福大命大。可这事,到底是没了回旋的余地。”
都已到了行刑之日。
除非是天子下令,否则定不会有改变。
可要杀燕景安的人,就是当今圣上。
那会有改变的可能。
燕景安,早就必死无疑。
但这些话,燕望欢哪里会去说。
她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眼圈泛起了红,感叹道:
“我也心念如此,还盼着哥哥能保下一命,带他回来,就是吃点皮肉之苦,也都认了,谁知道,竟然还是”
见她满面痛苦,张妈忙安慰道:
“三小姐身子还未好,就出去折腾一遭,已是尽了心,可莫要自责才好。”
“多谢张妈宽慰。”燕望欢揉了揉眼,给眼眶磨的更红,“我进去看看祖母,劳烦你去准备些粥点,祖母身子不好,万万不能因为兄长之事过度伤心。”
“是,老奴这就去。”
张妈匆匆离开。
燕望欢也迈过了门槛。
一进门,檀香更浓。
老夫人与几个和尚跪坐在佛像前,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双眼紧闭,正低声念诵着经文。
燕望欢走得近了,听出来他们念得正是地藏经。
是在为燕景安超度。
燕景安一事结果如何,老夫人心中,早已有数。
她盼着有意料之外发生,可也明,凡事从常,奇迹难得。
燕望欢未发一言,寻了个空处,也跟着跪了下来。
只是她心中一片澄澈,红唇翕动,经文轻吐,思绪万变间,毫无对燕景安的怜悯之心。
坏事做尽,还想入西方极乐?
想的可是真美。
连她都不盼着死后能有个好下场,手上沾了血腥,但就是下地狱,也是认得。
何须超度?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低沉的诵经声,才缓缓落下。
老夫人睁开眼,轻叹一声,回首看到燕望欢,也不惊讶,对她招招手,道:
“扶我起来。”
燕望欢忙上了前,不顾两腿酸麻,搀起老夫人,又端了杯热茶送过去,轻声劝慰道:
“我让张妈准备了粥点,祖母多少吃些吧。”
老夫人摇了摇头,抿了口茶水,叹道:“你兄长他”
她应是有不少话想问的。
但转念一想,斯人已逝,还有何可谈。
反倒徒增伤心。
老夫人长叹一声,干脆转了话题,问:“你娘如何?”
“不大好,我已经叫了曹大夫过去。”燕望欢半跪下身,给老夫人轻捶着腿,“亲眼看着兄长受刑,应是伤心过度,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安静些,也好。你让曹大夫近日多辛苦些,多留心她,需要什么药材补品,都用上,莫要伤了根本。”
“望欢知晓。”
“景安之事,虽是古怪,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大夫人长叹一声,眼中浮现一抹悲悯,“日后,还是少提起,免得你娘过于伤心。
“是。”燕望欢睫羽颤动,瞥了那群和尚一眼,让张妈都给送出去,又关了门,才道:“祖母,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难得这般犹豫,面上皆是斟酌,老夫人皱了眉,道:
“说。”
“我之前,托人送信去给七皇子,希望兄长一事,他能帮忙给皇上面前美言一番。就是活罪难逃,受点苦头,也比掉脑袋的好,但是”
燕望欢越发犹豫,声音也跟着轻了不少,“七皇子的态度,很是古怪。”
老夫人也意识到了不对,追问道:“如何个古怪法?”
她咬着下唇,磨蹭一会儿,道:
“七皇子过了许久才送了回信,且并未直言可与不可,只道‘不可胜天’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