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至。
菜市口熙熙攘攘挤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各个都是满眼好奇和期盼,兴高采烈地等着即将发生的极刑。
那可是丞相公子!
多了不得的人。
犯了事,还不是一样要掉脑袋。
周边的客店酒楼都是人满为患,店家临时给价格翻了三倍,仍是一座难求。
距离最近的一间客店内,槐兰给窗户嵌开一条缝隙,向外瞧了一眼,惊讶道:
“人这么多?莫不成都是和少爷有仇?”
“不,只是看热闹罢了。”燕望欢捧着茶,抿上一口,道:“也有不少浑水摸鱼的,留心点,注意周边。”
“是。”
槐兰忙应了一声,聚精会神的扫视着人群,试图给里面找到几个熟悉的影子。
紫湘站在燕望欢身后,怀里抱着茶壶,指尖抖的厉害。
她面上一片苍白,心里发虚,视线内的一切都跟着恍惚,瞧着什么都像叠了重影。脚下更是如踩着棉花一般,胸腹翻涌,她死死闭着嘴,生怕一张口,就给昨个吃下去的东西,都全部吐出来。
燕景安要死了。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她最大的依仗,彻底成了空。
紫湘咬死了一口银牙,脊背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因为紧张和恐惧,微微发着抖。
她怕得要死。
生怕燕景安之后,就轮到了她。
“紫湘?”
“哎!”
迷迷糊糊当中,她好似听到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响,紫湘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抬起头,对上了燕望欢略带疑惑的目光。
“你怎么了?”
“我…”紫湘愣了愣,不过是给燕望欢看了一眼,她就吓出了满身的冷汗,匆忙解释道:“主子,我。。我就是想到一会儿要砍脑袋,有点害怕。”
她话音才落,槐兰回过头,欣喜道:
“主子,找到了!”
“知道了。”
燕望欢面色不变,再次瞧了紫湘一眼,才起了身,道:“我过去,你们留在这,好好送我兄长最
后一程。”
“外头人多,主子注意安全。”
“放心。”
正是因为人多眼杂。
才无需遮掩。
燕望欢动了身,她刚一离开,槐兰就将窗户大敞,给紫湘叫到窗边,笑道:
“既然主子交代了,我们就好好看看吧。”
“槐兰姐,我有点怕。”紫湘磨蹭着,不愿意迈步,只站在原地,嗫嚅着嘴唇,轻声道:“我在这也能看到,还是不过去了吧。”
槐兰没回话。
她仍是面带笑意,双眼牢牢盯着紫湘,眼底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燕望欢的命令,她是一定要完成的。
莫说只是一句求情,就是紫湘再怎么抗拒,这场行刑,都得眼睁睁看完全程。
好言好语要是不听话。
就莫怪槐兰不客气了。
紫湘八成也是清楚到了她的意思,虽仍是满脸的抗拒,但还是踱着碎步,缓缓走到了窗前。
视线所及,人头熙攘。
给目光的最前方,是一座已经布置好的处刑台。
距离午时已经越来越近。
今个难得是个晴天。
日头照在身上,紫湘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全身都在发抖。
鬓角冷汗直流。
槐兰瞥过去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略一犹豫,到底是什么都没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望欢推开门,还没走出多远,她脚步一顿,回过头去,瞧向了身后那扇不知何时,给嵌开了一条窄缝的门。
“还躲?”
她眼中不见丝毫波澜。
既没惊讶,也无惶恐。
门内一声轻叹传来。
况铮推开门,迈出一步,轻笑道:
“我是不是不该出现?”
他比上次相见长得更高了些,一身白衣,长发简单束起,一身随意,却更衬面容俊美,不沾凡尘。
燕望欢却毫不客气,干脆道:“是,你不该过来,这里人太多,先回去。”
她上前一步,走廊里说话不便,干脆进了房,又回头看了况铮一眼,后者跟上一步,关上门,才道:
“现在所有人
的注意力,都在燕景安身上,我没事。”
“以防万一。”
“你那头都处理好了?”
“是。”
跟着况铮,燕望欢未做丝毫隐瞒,连犹豫都不曾犹豫一下,直接道:“燕景安疯了。”
她们是仅有的,无需在对方面前做遮掩的人。
和楚玉不同。
毫无算计。
没有防备。
是真正的共犯。
而且况铮也确实帮了燕望欢不少。
种种,她都记在心上。
况铮扬起眉,“说起来,我也有个消息告诉你。”
“什么?”
“偷天换日之计,大部分都是由燕夫人的娘家帮衬而为,其中出力的最多的,是她一个侄儿。”
“侄儿?”
“是,排行第二,据说是才从边关回来不久。”况铮微微颔首,道:“我略调查过,燕夫人的几个侄儿,可都是相当了不得。”
侄儿?
这倒是新鲜。
燕望欢上辈子和大夫人的娘家,没什么交集。
她可不配入那些贵人的眼。
但其名声,但凡身在靖楚,都多多少少听过几分。
燕望欢略一思索,道:
“知晓了,我现在要去找大夫人,你最好等行刑开始,再离开。”
况铮点点头,“注意安全。”
他目光依旧柔和,眼底只有纯粹的担忧。
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
燕望欢心中一暖,握了握他的手,只觉一阵冰寒爬上肌肤,惹得身体一颤。
况铮下意识的想要收手。
她却忽然加大了力道,制止了他的动作,放轻声音,问:
“没有办法吗?”
况铮垂了眼,“有,但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是彼此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
燕望欢轻叹一声,到底是松了手,后退一步,道:
“我要过去了。”
“嗯。”
“你…”
她总觉着,是该说点什么。
可一对上那双眼睛,又觉着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况铮不是寻常人。
且正正相反。
他是最为钟灵毓秀的少年。
让整个靖楚忌惮防备。
从皇上
到朝臣,没有谁,会允许他活着离开这片国土。
这一点,况铮打从离开大况的那一刻,就已经知晓。
他太聪明。
又过于隐忍。
那双眼里所浸没的东西,连燕望欢都看不彻底。
她甚至不清楚,况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就好像大夫人求娘家帮手,她虽然猜到几分,却不像况铮,连是谁出上主力,都能查的一清二楚。
他了然无数,也给靖楚设下不知多少棋子。
暗中存了势力,又靠装疯卖傻度到如今。
可燕望欢依然不清楚,他是真的,想要活下去吗?
若是想,为何对身上要命的毒,毫无反应。
还会在最初的琅玡别宛,跳下水,去捡那一枚夜明珠。
燕望欢叹息一声,道:“你等等我。”
“什么?”
她声音太轻。
以至于连近在咫尺的况铮都未曾听得清楚。
他再次上前,低了头,一脸乖顺,再次问道:
“你刚才说…”
“我会有办法救你的。”
她忽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
况铮清楚看到燕望欢眼中毫不作掩的坚定。
红唇翕动,她一字一顿,认真道:
“况铮,你且等我,好好活着。”
燕望欢说完,松了手,转身快步离去。
只留下况铮一人,怔忪半晌,忽然笑了。
他想:
他和燕望欢,果然是一样的人。
只有内里相同,才能真正清楚对方的想法。
即使是那些,从未说出口过的东西。
客栈外人头攒动。
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燕望欢面色阴沉,刚一见过况铮,给她原本略缓几分的心思,再次勾的沉重起来。
她和况铮有着同样的敌人。
那是天威。
是燕望欢现在连仰视都没有资格的皇权。
可她不得不继续向前走不下去。
现在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她想要救况铮。
让他能好生生的离开靖楚。
不给泥沼中了却一生。
燕望欢挤过人群,许是她身周寒气太盛,周边百姓竟是自发挪
了挪步子,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等她找到大夫人的身影,燕景安也给拉上了断头台。
她清楚的听到大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估摸是原来的囚服,又给折腾的脏了,临给押上来前,重新给燕景安换了一身,连头发都简单拢了拢,露出一张呆滞的脸。
他已经彻底疯了。
人痴痴傻傻,两眼瞪得老大,四下乱瞟着,嘴里嘟嘟囔囔,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大夫人红着眼,猛地上前扑去,口中嘶吼道:
“景安…景安!景安是娘啊!娘在这!你看娘一眼!”
她声音颇亮,只是周围吵闹声太大,给压的分毫不剩。
只有行刑台的燕景安,似有所觉,低了头,无神的双眼来回扫动。
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嘴张的老大,不停向外吐着气,似是想说什么,可仍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夫人身侧的青衣男子扶了她一把,注意到了燕景安唇角古怪的艳红,知晓这应是强灌了辣椒水,坏了嗓子。
怕是到了底下,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皱紧了眉,寒声道:
“是辣椒水,这京兆尹,可真够狠的。”
大夫人哪里会在意他此刻都说了些什么。
她只是死死盯着燕景安,眼泪止不停的掉。
可不管她多么不情愿,午时三刻,还是来了。
京兆尹亲自监斩。
与燕景安一同的,还有一个妇人。
眼看着那把刀高高悬起,好像连大夫人的心,都跟着一同提了起来。
她瞪大眼睛,不顾一切的吼道:
“不行…不行啊!不要杀我的儿子!你们放过他吧!不要啊!”
声音已破。
就是传到了刽子手耳中,也没丝毫用处。
刀刃抵着日头,泛着骇人的冷光。
到底是猛然斩下。
与此同时。
燕景安终于看到了大夫人。
他眼睛一亮,张了张嘴,口中发出一道模糊的声响。
隔了老远,大夫人耳鸣眼晕,却清楚他的声音。
他说: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