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客栈里没了多少生意,只剩下三两宾客饮酒谈天。
店小二挂上灯笼,烛光穿过灯面,亮出了老远的红影。
燕望欢走进门,打眼一瞧,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况铮。
他真是个顶好看的人。
身在最简陋的环境里,周身也能熠熠发光。
他低着头,手指捏着茶杯,像是正在出神,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腰背挺的笔直,乍一看,分明是个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哪有半点糊涂痴傻的模样。
才是小小年纪,身量容貌尚未彻底长开,但五官轮廓已显出俊美的雏形,等到过上几年,怕不是要成了不输楚霁的好皮相。
只要…他能顺利的长大。
燕望欢的心忽然就软了,她轻叹一声,走过去在况铮对面坐下,道:
“耽搁了会儿,来的晚了。”
听到动静,他这才抬起头,眼睛一亮,“姐姐?”
“你还能说别的话吗?”燕望欢给他蓄上茶,看他不顾烫就要送进口中,忙阻了下来,等的冷了些,才重新送回他手里,“喝吧。”
况铮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个天真的笑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唇角还有未干的水渍,他也不知道去擦,还是自顾自的笑,燕望欢叹了口气,拿出帕子递过去,看他不接,干脆伸长了手臂,亲手帮他擦好。
况铮像是一愣,眼中有一丝惊愕飞速划过,但很快隐了下来,又恢复成一片混沌的迷蒙。
“你能说其他的话吗?”燕望欢有些犹豫,放慢了语速,一点点的轻声道:“你当时,为什么会跑到贫民窟去?迷路的话,下次不要再往里跑了,那里鱼龙混杂,对你来说不安全。”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对着况铮,总是情不自禁的软下心肠,好像连说句寻常的话,都得小心翼翼的,更
别提冷下脸了。
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相同的境遇?
一样的危机四伏,一样的步步惊心。
还是说,只有面对着这个痴傻之人,她才能稍稍的放下心来,不用提心吊胆的堤防会不会有什么地方出错,被抓住马脚,随时丧掉性命。
她一时想不出理由,干脆自暴自弃的放弃,不再纠结下去,看况铮并未回话,只能道:“那应该就是迷路了吧,你为什么会来找我?是…”
话还未说完,况铮垂下眼,忽然开了口,“想见…姐姐。”
燕望欢一愣,不自觉的稍稍挺直了腰背,轻咳一声,道:“见我?可是…。”
这一回,不仅是心,连脑子都跟着乱了。
重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单纯如白纸一般的人,连多接触,都怕把身上的血腥沾染过去,亵渎了他。
她有很多想问的话,但就是说了,况铮也不一定能懂得,燕望欢愣了一会儿,道:“现在见完了,不早了,快些回去吧,你的那些随从呢?”
况铮摇了摇头。
“他们不在?”燕望欢抿紧唇,看了眼天色,道:“你住在哪?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去,但这之后,可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了,最好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上,也不要乱吃东西,知道吗?”
她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人想要他性命。
但过往威慑尚在,他若是恢复神智,绝活不出几日。
如此…。燕望欢看向况铮,他也正认真的盯着她看,一双眼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她不知对于这惊才绝艳的皇子来讲,这种痴痴傻傻的状态,是否是一种侮辱。
他只是还活着。
仅此而已。
但活着,不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吗?
燕望欢闭上眼,胸口一阵酸楚的痛意,只有活下来,才能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
人。
若她没有重生一次,楚霁和燕唤喜等人,才是真的笑到了最后。
她脑子极乱,一时之间各色的想法都冒了出来,一股脑的挤在一起。也不知怎的,和况铮坐在一起,好像连自我都产生了冲突。
燕望欢用力一压额角,起身道:
“走了。”
况铮乖乖的跟在后方,伸手抓住她的袖口,主动地带了路。
但走出没多远,燕望欢便发现,他要去并非是所居之府邸,而是她刚刚出来的首饰铺子。
他是怎么知道的?
燕望欢一愣,正想开口,况铮已经松了手。
他后退一步,退进石墙的阴影当中,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只知道,他不再笑了。
“我先走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问,转身进了铺子,从正门离开,重新踏入软轿。
燕望欢未曾注意到,那道追在她身后的,极其复杂的目光。
这次密会,不仅未曾解惑,反倒更添疑窦。
难道是况铮看到她的软轿停在这处了?还是说是他有下属汇报了位置?
但况铮又为何找上她?
只是…想见一面?
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但一团乱麻糅杂在一起,理不清个头绪出来。
干脆,就不想了。
轿夫急着回去,脚步放的很快,软轿晃的厉害,她的头靠在窗前,来回磕了几下,更是迷糊。
眼看要到了相府,燕望欢吸了冷气,用力一掐大腿,疼的她清明不少。
白日在宫里折腾了一天,回来之后还要面对大夫人,她一定想尽法子从她嘴里问出今日的所见所闻,应对起来,半点都马虎不得。
她只能暂且给况铮抛到脑后。
槐兰提着灯笼,已在相府门口等了将近小半天的时间,晚间寒露重,她冷的来回踱步,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向远处。
等到
有脚步声传来,她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主子,您回来了?”
燕望欢掀起轿帘,微微颔首,“辛苦你了,走吧,去老夫人那。”
槐兰一愣,边从她手里接了匣子,边道:“主子,您怎么知道老夫人让你回来之后直接过去一趟?”
“我头次进宫,又待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她们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她们?”
“大夫人保定会在,陆氏八成没守着,但一定未曾休息,对一留意着动静。估计燕唤喜和燕叶玉也会等我,燕问然不会。而几个姨娘就是想等,也不敢。”她音调平平,语气当中尽是漠然,既是说给槐兰听,也是给自己捋一捋头绪。
见了况铮一面,倒真搅的她不大冷静。
槐兰一脸敬佩,“对,您说的都对!奴婢还是刚听小丫头说的都有谁在,没想到您在皇宫里头,都能猜到相府的事儿。”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便不要自称奴婢了。”燕望欢她一眼,唇角噙笑,“今个,竹篮那头有什么动静吗?”
“奴婢…我找了个小丫头盯着了,说她去了大夫人那头,待了好久呢,估计九姨娘怀孕的事儿,是给如实交代出去了。主子,大夫人知晓了九姨娘的事,会不会透露给九姨娘知道是你说出去的,我担心…。”
槐兰并不蠢笨,脑子转的很快,她一脸的担忧,生怕因此让翠娘记恨起了燕望欢,让她再多个敌人。
这相府里,记恨的燕望欢人着实是不少了。
“没关系,翠娘不是傻子,她就是恨死我,也没办法自己在大夫人的手底下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且这次之后,大夫人知晓她隐瞒有了身子的事,就是作交易,她也没办赌自己生下的会是个女儿,一旦是男丁,她和她的孩子,都必死无疑。
现在我又和公主有了交情,她犹豫的时间不会太长了。”燕望欢抬起头,看着远处连绵的灯光,轻声道:“她没有选择,她只能选我。”
槐兰愣了愣,这一连串的信息闯进脑子,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燕望欢已经踏入老夫人的院子。她面带疲色,依然巧笑嫣然,轻移莲步,目光环绕一圈,这里的人和猜想的丝毫未差,她低下头,柔声道:
“望欢见过祖母、娘亲。”
“怎这时才回来?”老夫人皱起眉,担忧道:“可曾惹恼了公主?”
燕望欢摇了摇头,道:“六公主殿下平易近人,许是与我详谈甚欢,便留我用了两膳,多聊了几句。”
老夫人这才放下心,面上难得露出三分笑意,“不错,望欢,你做的很好。”
“都是托祖母的福。”燕望欢低下头,余光瞄着大夫人,看她的脸色一点点的差了下去,又继续道:“六公主给了赏赐,说是过几日,还要邀我进宫。”
槐兰适时打开了匣子,那金光亮的几乎要闪了眼睛,还不等旁人看清,她便锁了匣子,后退一步,不言不语的躲到了燕望欢身后。
大夫人和燕唤喜燕叶玉同时瞪大了眼睛,却仍没看清楚匣子里装了些什么。
但那是公主赐予,也不可能再让燕望欢打开给她们观赏。
老夫人欣慰的点点头,“好,你做的很好,没丢我相府的脸,明日从库里多拿几匹好布料出来,你挑一挑,做几身衣裳。”
“望欢谢过祖母。”
“可想要何赏赐?”
“这…”燕望欢像是一愣,犹犹豫豫的瞥了大夫人一眼,才道:“祖母,望欢确实有所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才好。”
注意到她的视线,老夫人跟着望向大夫人,皱眉道:“你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