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珠似换了个人，一改平日的丫鬟装，穿了一身翠绿柳叶绣纹锦袍，腰间系着玫红的丝带，臂弯里挽着玫红薄纱，妆容浓艳，蛇髻妖娆地直立在头顶上，看上红红绿绿，怪里怪气。
好在，她这举止还规矩，否则，若是清璃撞见这一幕，定然怀疑他私会花楼女子。
宇文恒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坐在钱庄楼阁顶上的庞铮。庞铮那般安静，恐怕清璃还没来。
“彩珠，何事？”
“奴婢给殿下请安！奴婢依照殿下的吩咐，在花楼里与老鸨也聊了一夜……”
宇文恒摆手示意她免礼，这才想起，这女子因执意离开浣衣处，要立功借以交换到他身边做贴身丫鬟，昨晚他的确吩咐过她，去西湖画舫打探一些事。
不过，那些事，都是他早已知晓的，不过试探她的能力罢了。他宇文恒身边，从来不养能力平庸之辈。
缎瑶张口就立下承诺，给他十万两银子抢购南方的粮草，而那银子，便是来自西湖之上的百花画舫。
银子，他自是不缺。
不过岳母的礼物，他怎能不收？
这条件是一根绳索，拴牢他这女婿，买下清璃未来的皇后之位，他若拒绝，便是不识抬举。
就算没有这条件，那皇后之位，他还是给清璃留着。若这么瓶口说，恐怕那位心机深沉的岳母，不相信他这做女婿的诚意。
从苏府离开，他便打探到，百花画舫是十年前开设的，且不只是一家。
江湖传言，但凡有水路的地方，便有百花画舫，看似烟花之舟，却是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大多数女子，只是卖艺不卖身，若有客人胆敢用强的，杀无赦。
宇文恒却不知，彩珠如此信誓旦旦，踌躇满志，是誓死要开辟另一条为妃为嫔的捷径。
只要她当了贴身丫鬟，再从苏清璃手上得了
那情药，与殿下生米煮成熟饭，孕育一儿半女，便可如愿以偿。
彩珠已然胜利在望，赧然看着宇文恒，双颊赧然微红。
“奴婢都打探清楚了，苏家三少爷苏佩恩，从汇银钱庄苏家的账上取十万两银子，给百花画舫上的花魁赎身，那花魁就是苏府的三少爷侍妾，柔歌夫人。”
宇文恒淡漠点头，该对的都对，这本事只算得平庸。
“你忙了一夜，辛苦了，去找阮宏领赏吧，以后在前院做些清扫的事务便可。”
清扫？不是贴身丫鬟？彩珠顿生不甘，见他这就要进入房门，若有若似地看了眼院子刚开的侧门那边，见清璃带着宇文珝进门，忙道，“殿下奴婢不要赏银，也不想做清扫……”
不要银子？宇文恒诧异转头，视线落在她妆容怪异的脸上。
“为何不要？你不是一直在攒银子，想回家乡买块地么？你到本皇子身边当丫鬟，也是想多得机会拿赏银吧！”
彩珠上前就抓住他的袍袖，状似撒娇般，恳求地摇了摇。
“奴婢不想走了，奴婢想帮殿下去保护清璃小姐。不过，奴婢若是单独去了，清璃小姐恐怕不会见奴婢，奴婢想拿殿下的避毒夜明珠去交给清璃小姐……或许，清璃小姐更容易接纳奴婢。”
宇文恒不疑有他。
的确，清璃身边，的确是缺人手，听说她近来又忙着照顾赵珺儿，苏雅媚还要她医治脸上的疤痕，归斯还给她布置了不少课业……
这个时辰，清璃还不来，定然是不会再来了，多了彩珠去伺候，以后，清璃也能轻松些。
宇文恒随手从腰间取下蓝紫色的小锦囊递给彩珠，“你拿着这锦囊去碰碰运气吧。”
殊不知，清璃牵着宇文珝的小手，就站在院子的侧门那边，遥遥望着他与彩珠的举动，却听不到两
人说了什么。
细细的低语声，似尖锐的小鸟爪子，挠得她心口直疼。
琉璃金的瓦檐，金漆的廊柱，男子一袭锦袍，俊伟惊艳，气质高华，锋芒如出鞘的宝剑。
而那女子，则艳丽妩媚，宽大的领口拢着纤细的肩，胸前微露半抹丰盈的雪白，就连细致的锁骨，都极是诱人。
女子扯着男子的袍袖娇柔而笑，男子取了自己从不离身的无价之宝放在女子手中，女子顷刻间笑得娇花照水，如斯和谐唯美的一幕，映在满院层叠有致的碧绿中，仿佛一幅精致的画。
阮宏带着小厮端了托盘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女子欣喜而笑，异常娴熟地接过去，便随着宇文恒进了房内，似服侍宇文恒许久。
清璃扯住宇文珝的小手，摆手示意两个为她开门的护卫不必再去通传，如来时一样，无声无响的转身，出了钱庄侧门，在佟悦临的搀扶下，又上了马车。
庞铮一跃跳在墙头，又落在马车前，“六小姐刚来，怎么就走呀？”
清璃掀开车帘，不自然地笑着打量着他簇新的铠甲。
“庞铮，近来可好？”
“好，自然极好！”
“这就好，见到你真好。”
庞铮哭笑不得。
六小姐这般客气，却完全不像是高兴，反而像是生气，那眼神也游离不定的，这一句“见到你真好”，也分明是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似地。
“小姐不见殿下吗？”
清璃避开他的目光，一手撑着车帘，一手纠结握着丝帕，“我……我忽然想起有急事，先回家一趟，你不必告诉九殿下我来过。”
“哎？六小姐……小殿下还有课业呢！”
清璃没再应，命令佟悦临即可起行——她不想在这里哭。
佟悦临也把钱庄后花园里的一幕看在眼里，冷冷瞥了眼庞铮，驱赶着枣红马，调
转车头原路返回。
马车一出胡同，清璃再也压不住怒火，愤然将车厢里精心准备的紫檀木食盒，丢出了车门帘。
佟悦临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担心地回头，就见车门帘飘忽了一下，又落下去。
“小姐息怒！看那样子，只是个风尘女子。”
“不是风尘女子，那女子叫彩珠，是宸妃娘娘的丫鬟，后来不知为何，就去了浣衣处，后来不知为何，就到了九哥身边……”
宇文珝两句“不知为何”，大眼睛触及姐姐清冷的眸光，顿时被吓得小脸儿惨白。
唉！姐好像早就认识那个丫鬟呢！
他从车窗小垂帘的缝隙里数着，过了三个胡同，才敢偷觑姐姐的境况，不料，姐姐竟眼眶微红，直瞪着车窗外，泫然欲泣。
“姐，要不然，咱们回去问清楚？”
清璃不悦地斜睨小家伙，“问什么？”那女子早就把“我家夫君”这个称谓打在她脸上了。
小家伙不怕死地说道，“当然是问那位彩珠与他什么关系，他为何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给那女子，他们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的？当真是个好问题！”
清璃自嘲笑了笑，一个小孩子都能看破的境况，她怎就如此执迷不悟？
宇文珝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当她是答应，忙喊着佟悦临调转车头……
清璃按住他的肩，安慰地拍了拍。
“珝儿，回去的话，只会让我更难堪。”
“姐……你怎么会难堪？”
“在你们皇族人眼里，我爹是逆贼，是大周的恶人，身为他的女儿，我是没有资格嫁入皇族的，既然没可能，我又何必去管你家九哥与何人往来？就算明儿他和别的女子成婚，那也是应当应分的。”
宇文珝黯然无言，挪近了她，两只小手握住她的手，“姐，我相信，九哥不是
那样的人。”
清璃不想再多揣测这件事，也不想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妒妇。
“听说你近来学了《诗经》？”
“是。”
“背一遍《诗经·王风·黍离》。”
宇文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这到底是难过，还是不难过呐？竟还有心思考他的课业？
不过，《诗经》中那么多篇，他方才刚学了几篇，那《黍离》只是大致翻看两遍，还不曾认真习读过。
小家伙抿了抿粉润的唇瓣，心虚地想了良久，才想起《黍离》中有这么一句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清璃揶揄看他一眼，见他脸儿涨红，伸手宽慰地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这《黍离》是写思乡之情的，说的是一位周朝士大夫，路过旧都，见昔日宫殿夷为平地，种上庄稼，不胜感慨，路人看到他那样，有的难过，有的不明所以……”
“所以，我是明白姐姐的，我为姐姐担忧，不过，我也为九哥担忧，九哥错过了姐姐，和坏女人在一起了，那是他的不幸！”
清璃被小家伙的话逗笑，“情爱这东西，没有国仇家恨这样沉重，两情相悦是最好的，求之不得，弃之不舍，也是寻常，看开就好了。”
宇文珝嘟嘴，仰着脸儿看她，“姐姐可不像看开的样子！”
“你九哥从前也是把慕容景芙姐妹俩当好人的，那女子对他好，于他来说，便是好人，左右与旁人无关。再说，看一个人的好与坏，也不能全凭一面就决定了，说不定人家那女子是个贤淑良善的，否则，你九哥怎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她？！”
宇文珝挪近了，依进她怀里，小手臂拥住她的腰际。
“姐，若你真的认定了九哥，我帮你去求，我和九哥是亲兄弟，九哥也疼我，不会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