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望欢是有好些日子,未到学堂中来了。
寻常府门中的小姐,只要认过字,跟着夫子读完几本书,也就无需再学了。
不像是丞相府这种高门大院,给闺阁小姐找来的夫子,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连琴艺墨画,都得是样样精通。
到了学堂门口,燕望欢抬眼一看,整个学堂当中,竟只有燕问然一个学生在。
她坐在最前方的案台,双手托着下巴,视线牢牢定在前方,唇角带着一抹羞怯的笑,整个人都是罕见的乖巧柔顺。
燕问然本是给大夫人照着刀刃去养的。
无需她多聪明,只消是听话,有攻击性,懂得咬人都够了。
说白了,便是在为燕唤喜,养一条会说人话的狗。
方便给适当时,替她们出头。
可惜。
大夫人还没让燕问然发挥出多少作用。
自己就先一跟头,栽进了十八层地狱里。
燕望欢勾起唇角。
眼底有抹思索,一闪而过。
她们这么些年给丞相府里,琴棋书画都学的差不多。
不管是燕叶玉还是燕唤喜,都早已不来学堂。
唯燕问然,这个对学问最不感兴趣的。
日日过来坚守。
她的那点小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燕望欢让辛夷去敲了门,加重了声音,询道:
“可是打扰夫子讲学了?”
“不妨。”
学堂的门,给从内拉开。
一身白衣的全昔韫,出现在视线当中。
都要进夏的时节,他穿的颇为厚实,却仍苍白着一张脸,面貌虽是俊美,却带着几分病气,薄唇失了血色,眼角眉梢里更是夹着几分疏离清冷。
乍一瞧,是极不好接近的模样。
见了燕望欢,全昔韫微微垂首,轻声道:
“见过郡主。”
“夫子多礼了。”
燕望欢轻笑一声,道:“不知今日的课,可否加我一个?”
“自然。”
全昔韫侧身半步,让
了路,燕望欢和他擦身而过,只嗅到一股药气,迎面扑来。
不重不轻。
恰恰好闻。
燕问然一见她,登时皱紧了眉,嘴唇动了两下,又瞄了眼全昔韫,那些难听的话,到底是没出口。
只满脸不悦地道:
“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里怎了?我来不得吗?”燕望欢给她身侧落座,随意扫了眼案台,笑道:“姐姐是在写诗,都是写了些什么?可让我瞧看一眼?”
“当然不能。”燕问然下意识捂住案台上的纸,侧头狠狠瞪了燕望欢一眼,低声斥道:“我写了些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郡主,你还真把自己当天皇老子了?!”
她动了真火,语气极凶。
但声音却压到最低。
还时不时瞄全昔韫一眼。
生怕给听见半分。
大凡女子,给喜爱之人面前,总都是想要保持最好的一面。
饶是燕问然心里面厌极了燕望欢,也只能忍着跟她,共处在这学堂之中。
燕望欢唇角噙笑,忽道:
“说起来,都认识这些时日了,还不知道夫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不曾。”全昔韫看她无心习书,也就不继续讲习,道:“我打小体弱,连大夫也不知我能活到何时,许是明日便一睡不起了。既是如此,还是莫要耽搁谁家姑娘。”
他面上一片淡然,说起这生死大事,也不见半分的抱怨委屈。
倒是燕问然,咬紧了下唇,面上浮起一抹担忧之色。
她略一犹豫,还是劝道:
“夫子吉人天相,定是能长命百岁的!”
“谢二小姐吉言了。”
全昔韫轻笑一声,眉眼间的冷冽化开,更显俊美。
他的模样,本就生的极好。
像是老天有意,夺了他的健朗,赠还一副皮囊。
也是怪不得,给燕问然迷的神魂颠倒。
燕望欢略一思索,道:
“若是
夫子不介意,我让府里头的大夫,给你瞧看一番,即使不能治本,减了几分痛苦,也是好的。”
她见全昔韫给如此天头,仍是一副冬日里的打扮,却是无半滴汗水。
显然是寒气入骨。
日日夜夜,都相当难熬。
全昔韫忽听她开口,先是一怔,而后忙道:
“哪敢劳烦郡主。”
“举手之劳。”燕望欢瞥了眼燕问然转冷的面色,道:“如此,便请夫子课后,随我一同回去。”
言罢。
她不等全昔韫开口,便吩咐道:
“辛夷,去请曹大夫到我那候着。”
“是,主子。”
辛夷快步离去。
而瞧着她的背影,燕问然的脸色,只比方才更加难看了几分。
她自然是不想让全昔韫,承燕望欢这人情的。
给之前,她也想过为全昔韫请大夫之事。
但丞相府里头最好的大夫,是燕望欢的人。
自然是不会听她的话。
燕问然又是绝对抹不开面子,去张嘴求燕望欢。
给她心里头。
燕望欢这个贫民窟出身的下贱胚子。
却能摇身一变,成了京城当中最为炙手可热的长平郡主。
她哪里配这千尊万贵的称谓?
燕问然打小给丞相府长大,不管是学问礼仪还是规矩,都不知比她强了多少。
但就是少了点运气,
才让燕望欢能有今天的威风。
燕问然是又酸又气。
连看到她一眼,都得骂上几声晦气。
更莫说那打心窝里,翻涌出来的怨愤了。
“妹妹可真是好心啊。”燕问然喘了两口粗气,冷哼一声,道:“之前怎是不见,妹妹对旁人有这般在意的。难道,是夫子有什么地方,值得妹妹的挂心吗?”
“我和姐姐不同。”燕望欢侧头去看她,柔声道:“只消不是有仇怨于我,我自然都是愿意帮一把的。”
燕问然一怔,没听懂她的话,却本能的
察觉到了不对,皱眉问:
“你什么意思?”
“姐姐又多想了,我只是真心希望,如夫子一般优秀的人,能少受些苦,多活几日罢了。”
都说到了现在。
若是换成是燕唤喜,早反应过来。
但燕问然仍是一头雾水。
都过了好一会儿,才拍案而起,怒道:
“你是说我不希望夫子好了?”
“曹大夫来相府已有些日子了,”燕望欢托着腮,美目半垂,缓缓道:“姐姐若是有心,大可以随时去请。”
她一把,便抓住了燕问然的软肋。
不是对全昔韫,痴心一片吗?
为何给他找个大夫,这举手之劳,都不去做?
如此。
还算真心?
燕问然最是不想给全昔韫面前露丑,但燕望欢才来不久,就已经几次失态。
而这一番话,又是彻底给她之前的嘘寒问暖,打成了虚假伪善。
就是全昔韫并不在意。
她也无法接受。
“燕望欢!”燕问然咬着牙,双目当中如要喷出火来,“你可真是”
“我又如何了?”
燕望欢轻叹一声,道:
“想当个好人,姐姐都是不让。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跟夫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她微挑了眉。
丝毫不掩语气当中的调笑之意。
既是主动而来,自然是要挑衅的恨一些。
若非如此,怎能逼出燕问然的火气。
但这还不够。
燕望欢起了身,看了眼许久都未开口的全昔韫,道:
“既然姐姐不欢迎我,那我就在外,等着夫子吧。”
她起身便走。
浑然是不在意给气的咬牙切齿的燕问然。
反正,给全昔韫面前,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什么的。
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是不敢。
给燕望欢这么一搅合。
燕问然心乱如麻,哪里还能继续面对着全昔韫。
几次想开口,跟着全昔韫解释两句。
但话都到了嘴边,瞧着他仍是古井无波的神情,又实在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没忍过多久,燕问然红着眼起了身,匆匆行了个礼,哑声道:
“夫子,我先走了。”
全昔韫合上书卷,也未多言,颔首道:
“二小姐请。”
燕问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唇,一转过身,面上陡然生起一阵阴沉。
好一个燕望欢!
她定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燕问然哪里能忍。
气的两眼通红,一出了学堂的门,见着燕望欢站在不远处,她立刻大步冲去,口中还恨声道:
“燕望欢!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真当我是怕了你不成?!”
事关全昔韫。
便是触及到了燕问然的逆鳞。
当即,也就跟着口不择言了起来。
也不知是给怒火冲了脑袋,还是实在气急败坏。
燕问然冲到燕望欢身前,竟是抬起手,对着她的脸,重重挥去。
眼看着就要实打实的碰上。
燕望欢却是不闪不避。
她仍在笑。
一双如墨潭般漆黑的眼里,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讥讽。
像是在嘲笑,燕问然的不自量力。
那巴掌,到底是未能落下。
从胡抓了她的手腕,向后一推,燕问然踉跄着退了几步,重重栽倒在地,摔了满身的灰土不说,连精心打扮过发髻,也是有些凌乱。
她跌坐在地,半晌没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全昔韫出了学堂。
恰好看到燕问然坐在地上。
“姐姐真不小心。”燕望欢俯下身,伸手去扶她,口中则是轻笑道:“这般年纪了,还要玩泥巴吗?可都给夫子看见了。”
燕问然一愣,余光瞄见一抹雪白的衣角,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从胡,你先带夫子回去。”燕望欢眸底闪过一丝幽光,指尖拂过燕问然凌乱的鬓角,轻声道;“我还要留下来,照顾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