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办丧事,李潜作为唯一的女婿,兄长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时不时要搭把手。
遥想苏家当年人丁兴旺,近两年迅速凋敝,可用之人屈指可数,实在是件可悲之事。
若是往常,都是苏敬来主持大局,可他现在的状况,别说迎来送往了,只要不闹出岔子就谢天谢地了,本属于他的事情,现在全由苏弋接手,这可并不是件轻松的活。
苏择首次操办丧事,忙的晕头转向,他是个急性子,遇到点事就会叫叫嚷嚷,于是整个府上都充斥着他的大嗓门,知道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干架呢。
李潜得知李知到来,忙着去拜见之际,还听到他因着下葬要用到纸人数量不对,急哄哄的叫人去请师傅过来现场扎纸人。
身后的唢呐声越来越远,恍惚间缥缈而不真实,院子里种的树,夏天时郁郁葱葱的,望过去一片碧绿,此刻树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死气沉沉。
李潜穿过了长廊,一并将不着边际的思绪抛在脑后,再往前走几步,看到一间房,大门开着,正是李知暂时歇息的屋子。
“微臣叩见皇上。”
他躬身行礼,语气中满是恭敬。
李知眉心舒展,边埋怨着他不用讲这些虚礼,边上前亲自搀扶他起来。
李潜诚惶诚恐,态度更加卑微,他的一举一动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李知先前因着容时而带来的莫名不悦,便慢慢消散。
“这几日辛苦了吧?”他关切的问道:“苏佑将军正年轻气盛时,与世长辞,实在令人唏嘘感慨。朕还记得他与你年岁相仿,少时斯斯文文,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叫人大吃一惊,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李潜微微颔首,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那是有一年冬猎,恰逢苏佑从军中返京,一并回来的还有苏家其他几个兄弟,当时越武帝图热闹,或许也存了较量的心思,带着一众皇子去狩猎,李潜和李知自然名在其列。
猎得猎物数量最多的,自然是李知,有真本事必不用说,还有一些是特意讨好,不敢与其争。
好在傍晚时分有场射箭切磋,是李知主持的,他也明白在猎场上有些人没拿出真本事,私下里搞了个比赛,一来让大家尽兴,二来也想为自己招揽人才。这种射箭比赛,苏家几个兄弟都被邀请了,同时,还有
不少出身武门世家的少年。
其他人站在赛场上,都是斗志昂扬,目露凶光,志在第一,就算有些没有将野心写在脸上,态度也是相当正经,表情颇为严肃,只有苏佑,他立在那群人之间,显得那么单薄孱弱,不像个武将,更像个白面书生。
没人看好他,至少不是那么看好。
后来他含笑着百发百中之后,当即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就连李潜都不例外,因为他还和李知打赌,说他绝对垫底。
李潜扯了扯嘴角,笑容很淡。
他提到了那个时候,就让他想到了那个时候的他们,亲密无间,彼此依赖,不似如今,尔虞我诈,互相算计。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时就好了。”他漫不经心的道:“他依然是那个单薄孱弱却箭术超群的少年。”
“是啊。”李知叹息着:“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安王妃能节哀顺变。”
“微臣会代为转达。”
“对了。”李知整理好情绪,他的目光看向门外某处虚无的地方,半晌,就在李潜以为他不会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突然道:“朕的太子到了进学堂读书的年纪,之前都是太傅在单独教他,但我刚才看到了容时。”
李潜眸色冷了几度。
李知没看见,自顾自的说道:“朕看他们年岁相仿,刚才让孙来胜去打听了下,说是已经开始跟着先生识字读书,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跟太傅学习的场景吗?”
“微臣记得。”
“朕非常怀念。”李知叹口气,继续道:“那时候总是不爱读书,现在却觉得,是最快乐的时光,有父皇母后的疼爱,有你在,只用读书,不必忧心别的。”
李潜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
“朕打算让容时进宫,给太子做陪读,你意下如何?”
李潜微微垂下视线。
他诚惶诚恐的回答:“微臣受宠若惊,容时能得皇上如此赏识,有这个绝好的机会,微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知意外的看过来。实际上,他以为他会拒绝的。不过,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也不愿意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结。
“朕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是时候该回宫了,宫中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朕处理。”
李潜顺势说道:“临近年关,本该微臣为皇上分忧,无奈王妃家中出了此事,无暇顾及,还望皇上恕罪。”
“朕能理解。”李
知起身,李潜忙不迭的行礼道:“微臣恭送皇上。”
李潜和苏弋一同将李知送到苏府门口,沿途不少官员齐齐行礼,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他怎么看到了容时?”送走李知后,李潜没忍住,压低声音问苏弋,他接待的李知,自然知道此事始末。
苏弋如实告知,守灵的小孩子不算少,怪就怪容时小小年纪气质卓然,即便跪着,那笔直的后背就像是抽条的小树,浑身上下洋溢着勃勃生机,怎么会不惹人注意?
李知不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其实从吊唁仪式开始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落在容时身上的目光就没有停止过。
李潜闻言哑然失笑。
隔着人群,他看向那个单薄的背影。
苏弋看过去,慢悠悠的问道:“在担心他?”
刚才李知提议让容时进宫当太子陪读的时候,他也在场,李知不曾留意到的表情,他全部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
李潜没有否认。
“不必担心。”苏弋笑笑:“他将容时安放在太子身边,换个思维,其实也相当于将太子放到容时身边。容时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同龄人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容时的确很出色,这一点李潜不会否认。
他年少的时候还有过叛逆轻狂自大的一段时光,但很显然,容时并没有,他沉默寡言,沉稳异常,格外让人安心。
苏弋说的没错,他应该对他放心。
下葬那天,天格外晴朗,温和的不像是冬天。
苏漾说是因为苏佑生前善良,所以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老天爷终于不吝温柔,在送他离开这天,给他一个好天气。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何鱼诺一下子衰老许多,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是无比致命的,尽管有其他儿女在身边陪伴安慰,在苏佑下葬的这天晚上,她还是病倒了。
柳离岸来看过,说是伤心过度引起的,加之近来天气忽冷忽热,何鱼诺上了年纪,所以病了,不过只要好生休养,就会好起来。
苏漾这才安心。
在丧事期间,她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守灵是件很耗费精力体力的活,短短几天过去,她有了浓浓的黑眼圈。李潜心疼的不得了,带着她回到王府后,两人洗漱过后,她就被他抱上了床,强制休息。
她真是累惨了。
不知道做梦梦到了什么,起初还只是拧着眉头,后来直接小声的呜咽。
李潜将她抱在怀中,小声的安慰着她,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或许听见了,或许没有,只是她紧绷的身体慢慢变得放松,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最后绵长的一下又一下。
入了冬之后,府上便开始发放炭火,尽管今年真正意义的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不过苏漾怕冷,所以整个府上都跟着,提前供暖。
房间里烧的热乎乎的,李潜的怀抱也暖和,她被紧紧抱着,整个人浑身冒汗,额头上汗津津的,在光线照耀下,隐隐发着光。
李潜看着她两个热的通红的小脸蛋,心意微动,凑过去咬在了她的面颊上,她睡的沉,并无知觉。
他玩了许久,心猿意马,又知道她最近很累,不想打扰她休息,所以没多大会儿,他也睡着了。
两个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三天清晨。
要不是沉香担忧的厉害,在门外喊他们起床,二人大有继续睡下去的架势。
李潜是先醒的,他睡觉轻,加之怀里的小女人似乎并不很安分,柔软的身子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的,令他神龙苏醒,很难自控。
不过他没动弹,躺在床上冷静了许久,才把苏漾也喊醒。
今天是大年初一。
一年的时间眨眼就过,这一年似乎在不停的忙碌,然而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干。
李潜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压岁钱,给容时的,给羽尘的,还有给小行舟的。
羽尘的状况要好很多,之前掉进水里,一直沉默不语,他们都很担心,后来容时每日都会过去陪她,和她说话,解开心结,带她从那段阴影中走出来,她才慢慢变得和以前一样。
小行舟现在能勉强走上两步,大部分时间还是要人抱着的,李潜和苏漾刚刚穿戴完毕,收拾整齐,就听见圆缺蹦蹦跳跳的跑来,说三个小家伙来磕头拜年了。
这是很独特的一种体验。
李潜拉着苏漾坐在了主座上,三个小家伙在面前一一跪下,整整齐齐的一排,容时带头,紧跟其后的是羽尘,最后的小不点是行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三个人齐齐磕头。
“给爹爹娘亲拜年!”
小行舟还不会说话,似乎被气氛感染,两只小手高兴的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乱哼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苏漾见状不
由笑出声来。
李潜朝她挑挑眉,她从袖中取出三个一模一样的钱袋子,三个小家伙不约而同的瞪圆了眼睛,里面满是欣喜的光。
“谢谢娘亲!”羽尘嘴甜,率先拍马屁:“谢谢爹爹!爹爹真好!娘亲更好!”
容时绷着的小脸上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朝着羽尘看了眼,小家伙索性把腰背挺直,理直气壮的告状:“爹爹,娘亲,哥哥瞪我做什么?我又没有说错,明明就是嘛!说实话怎么哥哥还要凶巴巴的瞪我。”
“没有瞪你,这是充满爱意的目光。”容时一本正经的道,还把苏漾拉下水:“娘亲可以为我作证。”
“把银子收好。”李潜打断他们,他们闹归闹,哪能让他的宝贝女人为难,他递给容时一个眼神,容时难得露出小孩子的一面,朝他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磕头也磕过来,拜年也拜过了,你们出去玩吧,容时领着弟弟妹妹们,注意安全!”
李潜现在是安王,备受重视的一个王爷,平常时候就有不少官员追捧,现在是过年时分,趁此机会上门拜年的成群结队,毕竟寻常时候登门造访,还不一定会被同意,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来府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除了同朝为官的同僚们之外,还有酒楼里的伙计,女学堂的学生们,另外,还有几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牛学业繁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也很少见他再去酒楼,苏漾前几天还在念叨他,没想到这天他突然扛了两头羊上门。
苏漾又惊又喜,告诉他:“以后若是想来府上,人直接来就行了,不必带这些旁的东西。”
阿牛长的更壮实了,挠挠头,脸颊微红,大概是处在青春期,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平时知道你忙,我也忙着学习,准备参加明年的了乡试,都没什么时间过来,最近快过年学堂放假,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还好有王爷陪着你。”
他说着讪讪的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苏漾想要留他在府上吃饭,他说学堂里。结交了几个和他一样无父无母的朋友,大家商量着今年在一起过年,所以,只是过来拜个年,并不打算久留。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苏阳自然没有再挽留,笑着将他送出了门。
少年身材健硕,和初见早已不大相同。
原来时间无声无息中改变的,不只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