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怀孕,她便叮嘱宇文恒,不要造杀孽,不要让京城里见血腥,不要发生任何不测,尤其不要伤害小孩……她惧怕上天惩罚,惧怕上天下一刻就夺走腹中的孩子,更惧怕那些死者的灵魂如她一样,重生而至,反扑复仇。
加之善应大师细说了一番轮回转世,善恶果报,清璃越想越恐惧,眼神惶惶地无法落在一处,气息也只有出的没有进的,连脖颈都仿佛被鬼爪掐住了……
苏世云被她痛苦的样子吓坏,担心地忙扶着她坐下来,倒了杯温水喂她喝了几口,担心地轻拍她的脊背。
“璃儿,雅苒已经没事了,这些日子归斯一直尽心照顾她。国公府那边已给了雅苒休书,雅苒不爱章怀楚,如此,也算解脱!你也怀着孕呢,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胡思乱想。”
听着父亲一番语重心长的安慰,清璃缓过神来,凤眸也恢复镇定。
“爹,国公府给的休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孩子,那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滥杀无辜,是会遭报应的!”清璃暴吼一声,就突然就崩溃地哭出来。
苏世云被吼得愕然,圆张着嘴巴,良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自从这丫头离开柴房之后,他只见过她的沉默隐忍,见过她冷静的抗争,见过她的执拗和倔强,还从没见她如此恶劣的对他这生父咆哮过……
“女儿,你是佛法听太多了!人死不过就是化成一抔尘土,再说,那孩子尚未成形呢!哪有什么报应?”
“有的,有的……真的有!”
她是医者,本就不该造杀孽,她是复生者,因此也更怕杀戮。
善应大师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这话说得好极了!
去年夏日里,她穿越来此,一见苏雅媚,便想对她说一句,“真好,真好啊!冤家路窄,我们竟是又见面了。”没有人知道,她多么多么多么想杀了苏雅媚。
如今想起自己那一番杀戮的决心,她心有余悸,只觉得那样的自己就如一只索命厉鬼。
缎瑶在廊前的一颗花树前,听着书房里父女二人的话,握着剪刀,隐忍深吸一口气,剪刀搁在树枝上,就再也剪不下去……
一个连仇敌的孩子都会珍视的人,断然不会害死她的女儿,她如此善良,倒是占着那身体,也不会辱没了。
房内,苏世云也有些恍惚。却不禁想起,在与缎瑶在一起之前,与宇文启胤一起挥兵南下,吞灭南彝族的事。那时,他们表兄弟二人,意气风发,只想一统天下,北上南下,屠戮无尽,最后,他们两人又自相残杀。
果真,也都是报应!
清璃见父亲脸色惨白,自知反应过激,尴尬地忙从袖中拿了个锦囊给父亲。
“爹把护身手串随身戴在身上吧,手串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有避毒功效,是女儿特意为您和娘亲准备的……”
苏世云接过锦囊便当即打开,里面两个玉珠手串,被一颗珠子都被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每一朵莲花都精致细巧,一大一小,显然小的那个给缎瑶的。
他拿了大的手串戴在手腕上,大小刚刚好,这样的避毒奇玉世间罕见,怕是只有御风堂的人能寻到。
清璃略帮他整理了一下袍袖,歉疚地道,“刚才是女儿口气太重,爹……您原谅女儿!”
苏世云自然不会与她计较,慨然长叹了一口气。
“看到你如此疼惜孩子,爹欣慰还来不及,岂会怪罪你?!你给你母亲的礼物,爹帮你转交……你去看看雅苒吧!正好从那边再去你祖母的芙蕖院,晌午留下用膳,爹叫膳房里做你最爱吃的菜!”
“谢谢爹!”清璃拿起被他搁在桌上的菩提莲花手串,“这东西,怕是送了娘亲,她也不稀罕,不如送给别的侧妃吧!”
清璃这就站起身来,对父亲行告退礼,却抬
起头来时,忽然注意到,父亲特地戴了亲王官帽,那帽檐下的鬓角处,明显有了白发。
苏世云见她忽然看着自己发愣,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官帽,“还愣着做什么呢?快去吧!”
清璃顿时红了眼眶,皱着眉头哽了一下,哑声道,“爹,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您与女儿说,女儿陪您一起承担,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苏世云动容地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眼角突然就滚出泪珠来,他狼狈地忙别开脸,却忍不住就笑了。“你这丫头,就知道让爹哭笑不得的。”他太开心,四个女儿中,总算有一个有骨气,有志气,能担当大任且足够贴心的。
清璃见他笑,也陪着笑,却亦是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自书房内出来,笑和泪竟还是止不住,不经意地看到廊前修剪花草的缎瑶,略站了站,转身便穿过门廊……
苏世云随后也从书房内出来,拿着手串踱着步子下了台阶,走到缎瑶身侧,“这是璃儿从万国寺求来的,你收下吧!”
缎瑶瞥他一眼,见他眼睛似哭过,嘲讽地冷声道,“她不是让你送给别人么?”
“你若不要便丢了吧!左右是璃儿诚心为你求的,送给别人怕是也不会庇佑别人。”
苏世云把菩提莲花手串放在了花树旁的石头上,便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远处,叫了掌事的大丫鬟到了近前,“鹿骁可在府里?”
“是!王爷可是让奴婢去请将军过来?”
“别惊动他,去请四长公主前来,就说是本王为了多叫几个年轻的女孩来陪皇后娘娘用膳聊天。我们王府里,需要有喜事冲冲喜,大家都该尽快忘了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
“是,王爷!奴婢这就去传话。”
缎瑶深吸一口气,“你这是又何必?你明知道鹿骁喜欢的是……”见苏世云怒目瞪过来一眼,就又进去书房,她只得悻
悻闭嘴,见两个丫鬟从旁忍不住看石头上的手串,她气结斥道,“稀罕就拿去!”
两个丫鬟挣着就要抓起来,“这可是价值连城的避毒手串,刚才是我先过来的!”“是我先看到的!”
缎瑶见两个丫鬟扯住手串不放,却顿时后悔了,这是清璃的一番心意,却不容置疑的,也是另一个清璃的心愿。
“给我!把它还给我!”
两个丫鬟顿时松了手,忙又把手串放在手头上,“王妃娘娘不赏赐奴婢们了?”
“这手串是庇佑我的,给你们也无用!继续忙去吧!”
萱若阁的院子里,没有花,之前的花,都似被刀剑砍过,花朵已经蔫败,就死在花枝旁,廊前垂着大片白色布条,风吹布条翻飞,与花树娇艳的前缘相较,这里仿佛是被死亡碾压过,无半点生气。
清璃在楼阁廊前驻足,见丫鬟们早早跪在地上,忍不住问,“为何不把花换掉?”
“郡主不准摆奴婢碰那些花,也不准再摆新花。”
清璃这才注意到,她们也都是穿着藏青的素衣,头上还戴着白花。她深吸一口气,驻足站了站,才迈进门槛。
苏雅苒一身雪白的睡袍也没更换,正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肩上罩了披风,却反而显得身板枯瘦,披头散乱地就那么坐着,一尊雕塑般,无魂无魄,眼睛直直地望着楼梯下的地毯发怔,眼睛干涩地毫无神采,连她进门也不曾察觉。
清璃上前,不禁也看了眼楼梯处,轻声问,“那天……就是摔在那边吗?”
苏雅苒恍惚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清璃脸上,怔了一下,才认出她是谁,张了张口,眼泪就突然落下来起身就扑进清璃怀里,仿佛抱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清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雅苒,你为何说对不起?”
“想了这几日,才发现,竟只有你由衷地疼惜
这孩子,是我没用,我让你失望了,竟只顾得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好好保护他。”
清璃拥紧她,却抱了一把细瘦的骨头。这才半月,半月前,还信誓旦旦要见宇文吉的女子,还对她强硬发怒的女子,如今竟人不人鬼不鬼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摔下楼梯来?为什么不让丫鬟贴身跟着伺候呢?”
“那天……”苏雅苒忙推开她,紧扣着她的手,突然又哑巴了似地,眸光复杂地迅速避开清璃质问的眼睛,摇头一叹,无力地蹲坐在椅子上。
“雅苒,是有人推你吗?你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不,不,没有人推我!那天,是我不小心,因下楼梯着急了,一时才踩空,我……我就突然滚了下来。”
清璃见她突然神色惶惶,看出她刻意隐瞒,这便忙拉着她坐下来,握住她颤抖的手。
“雅苒,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伤害了你?!”
“没有人伤害我!你是知道的,我自从有了这孩子,身子总是羸弱不堪的,有时走远了,便喘不上气……若非得你那一番调养,怕是也熬不过十月怀胎。”
丫鬟端着茶进门侍奉,两人便都止了话。
“皇后娘娘请用茶!”丫鬟看了眼苏雅苒的脸色,忙又道,“娘娘可想吃点糕点水果?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必了,一会儿要去芙蕖院用膳。”清璃又道,“怎不伺候四郡主洗漱梳妆?!她折腾自己,你们就这样纵着她?!”
苏雅苒忙道,“不怪她们,是我不想见人,不准她们进房。”
“我去找章怀楚来……”
“不要,和离这事儿也是我一直盼着的,现在断了,就再也不必相见了!”苏雅苒说完,就靠近清璃怀里,无力地笑了笑,“璃儿,说来可笑,从前我那样对你,如今心头寒凉彻骨,竟要依靠你取暖,也只有你让我觉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