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水城的木工坊只两家,每家都占着一顷地皮,且是为满城的织布坊而生的,平日所造大多是织布机,印染工具,再便是平日居家所需的橱柜以及桌椅板凳等。
搁在东西城两座木工坊的史册上,造天车,且是皇后娘娘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亲自督造,不只是大年初一头一回,还打破了沥水城的史册记录。
木工坊是有规矩的,且这规矩刻成了木雕,挂在木工坊大门一侧的墙壁上——女子免进。
平日里,沥水城里位分最高的老工匠蒋师傅在此坐镇监工,就连域外来的商人,也点名要蒋师傅督造的织布机。
至今年,蒋师傅已七十岁高龄,两座木工坊两边监工,来回奔忙,职能各分派半日给两座工坊。这会儿蒋师傅毒症尚未根除,因此,几日都不曾出现过。毕竟年过七旬,身体抗不住剧毒的折磨。
清璃在木工坊占地一顷的冗长屋篷下,正坐于九层台阶宽大的祖师爷梨花木高背椅上,闲雅翻看着手上的图纸。
她把手底下的木工分成了几组,每组负责一个轮子,最后轮子完成,再组装于一处,另外还有一组是专门负责准备搭配零部件和所需木材的,如此忙碌起来,更快捷。
阶下虎背熊腰的赤膊男子们,却忙碌着,竟没少聊天磕牙。
清璃隐约听到那么几句,本想只当耳旁风来听一听,却没想到,竟是越听越觉得有趣。
,瞧见那么一位天仙似的女子坐在那把高背椅上,恐怕少不得会被气吐血。”
“有好戏看喽!女子免进这条规矩,正是蒋师傅亲自定下的。”
清璃赫然发现,坐在这椅子上倒是不寂寞了。
于是她便拿着图纸假装在看,专注竖着耳朵听了片刻,竟是将那些细碎的话语,
凑成了一出故事来。
这古代的男人不只是食古不化,还比长舌妇更八卦呐!
三十多年前,这位蒋师傅还是一位魅力的美男子,与朋友去花楼饮酒时,招惹过一位花楼女子。
后来,他在工坊里干活儿时,那女子来闹了一场,非要嫁给他,且声称有了他的孩子。
结果,蒋师傅家中嫡妻得知此事,绝然与他和离,还剁下他的中指作为惩戒,让他一辈子都做不了木工。
蒋师傅就此与嫡妻和离,迎娶那花楼女子,女子却莫名其妙地从此杳无音讯。
后来,有一年相见,花楼女子与夫君、孩子正一起到了沥水城来采买纺织机,那孩子无论眉眼,还是五官,都与她的夫君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是与蒋师傅无半点关系。
蒋师傅一怒之下,拒绝了为那女子的夫君督造纺织机,且从此也与女子结了血海深仇。
于他麾下做事的木匠,更是无一不将那一条“女子免进”奉为不可逾越的圣旨。
清璃握着图纸,想象着偷听来的这一番故事,一时间恍惚起来。
若没有爱,断然没有恨。
若是宇文恒当初真的与宇文绝烟,宁婵儿等人在一起,恐怕,她苏清璃会与天下人为敌。
这蒋师傅,委实可怜。
在工匠师傅眼里,这些种类不同的木材,也如千娇百媚的女子,可以设计做成自己期望的形状,木头倒是比人简单的多,不一厢情愿,不贪慕权贵,不毁人家庭,也不会痛苦不会相思……
整个工坊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木头味儿,松木的,榆木的,枣木的……混杂一起,就如花楼门前脂粉巷子里,女子们各色各样的脂粉香,怪异,浓重,逼仄,叫人透不上气。
这气味儿,在木匠们眼里,是木香,却是寻常女子无法忍受的。
皇后娘娘却端坐在那椅子上,半个时辰都不曾
挪动过,委实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反而像是什么苦头都吃过,什么风浪都见识过的。这一点,也着实出乎人的预料。
清璃的确丝毫不厌恶这木头的气味儿。她素来喜欢原生态的东西,平日里摆弄药草,闻过比这更难闻的气味儿,而这气味儿也比医院手术室里的血腥味儿要好的多。
只是在这满是男人的工棚下,如此突兀地帝王般坐在最高处,难免有些尴尬。
送她进来之前,宇文恒说要去撒泡尿。
她这边齿轮大都已组装好,皇帝陛下这会儿竟还不回来,他是去忙着撒尿圈地不成?竟啰嗦了大半天。
他若是被什么紧急政务给绊住了,也该派人穿个话来呀。
一会儿几个大轮子弄好,还需得叫马车运到砚城那边去……
宇文恒倒是已经进了工坊的院子,因没用轻功,只两腿走路,甚是麻烦,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跪地行礼,因此好一阵啰嗦,方才返回来。
他搬着一把小圆凳上来台阶,见清璃神情有些恍惚,看着他愣了一下,才忙起身要迎着,他忙按住他肩,“你坐,你坐,我坐这凳子!”
清璃只得又坐下,于她来说,坐哪儿倒是无所谓,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得不与他客气一番。
“皇上怎突然与臣妾这般客气?”撒了泡尿,竟是神清气爽地,仿佛换了个人,眉宇间也似去了一股浊气。
宇文恒把小圆凳放在椅子旁,优雅一撩龙袍,紧靠着清璃坐下来。
“不是朕与皇后客气,这椅子,是工匠祖师爷传下来的,朕若是坐了便是亵渎。”
清璃骇笑,“你怎不早说?一进这门,就看到女子免进的话,倒是不知椅子还有规矩。我坐下了,竟也没有人知会我一声儿。”
宇文恒握住她的手,疼惜地拇指摩挲过她的手背,“以皇后娘娘的能力,坐在这里,却
是抬举这椅子了,没有丝毫不妥。”
清璃莞尔嗔笑瞪他一眼,迅速从他手中抽手,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她也不是西施呀。
“大家都看着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宇文恒怕她别扭,倒是没再碰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水壶递给她。
清璃强忍着没有叩谢他这份体贴与温柔,她倒是真的渴了,打开水壶的塞子喝了两口,竟是透心的清爽酸甜。
“酸梅汤?”她不禁贪恋地又多喝几口,这几日口中没味道,喝下去整个人都舒畅了。“夫君,哪儿得来的这宝贝?”
宇文恒从怀里取出折扇,这就给她扇着风,颇为骄傲地笑道,“朕自己做的。”
“你会做酸梅汤?”她一直都以为,他只会熬八宝粥,烤鹿肉,弄点清蒸鱼。
宇文恒直接把扇子给她塞在手上,这边拿出小册子翻开来,清璃不禁凑近了细看,上面竟是还有孕妇开胃菜品,娃娃养身菜品,而这酸梅汤,便是列在孕妇开胃菜品中的。
他字写得格外俊秀,每个字都写得极小,抄写这些,势必花费了不少时间。
清璃看着他毒酸梅汤的做法,不禁就由红了眼眶……
“用乌梅、山楂、桂花、甘草、冰糖熬煮之后,朕拿扇子扇凉的……”他话没说完,脸颊上就被飞快地啄吻了一下,他仿佛被封了穴道,整个身躯就僵住。
他转头看清璃,清璃便咕咚咕咚把酸梅汤喝了个底朝天,打了个嗝,把水壶递给他。
宇文恒一阵错愕,不禁晃了晃水壶,她是有多渴呀?竟是一口都不给他剩。
清璃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你……你去找马车吧,咱们这就把这些大轮子拉过去。”
宇文恒失笑,这就把水壶收起来,却……屁股还没坐热呢!
指使他这皇帝做事,她可真是不客气。
“不是应该组装完
成再弄去吗?”
“组装起来之后,没有那么大的马车拉过去呀,就算有,沥水城的城门那么窄,恐怕马车也出不去。”
宇文恒一阵哑然,只得乖乖地起身去派马车。
清璃目送他出去,才发现自己过分了,竟是一口气把酸梅汤都喝光,也没问他渴不渴,还指使他去做事……换言之,她竟是又欺负了他一回。
今晚,势必得好好补偿他了,如此想着,一时就面红耳赤了,却这才发现,整个工棚里,早就是只剩得一片敲敲打打和拉锯子的声音,那聊八卦的声音早就停了。
宇文恒出来工坊大门,正见两个小厮扶着一位面色蜡黄的老人朝这边走,他正准备好了说“不必行礼”,三人却压根儿没看他,竟是直接无视了他的存在,飞快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他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梢,不禁多看了眼那位老人。
纵是如此羸弱不堪的身子,老人家周身还隐着一股慑人的霸气和怒气,委实不俗,尤其他左手中指竟是缺失的。
“参见主子!”
宇文恒被扰的回过神来,见庞铮和阮宏都跪在不远处,便三步并两步,迅速迎上前,沉声道,“都处理好了?”
“主子放心,田家那些个欺辱过百姓的,都被我们关进了大牢。”
宇文恒这才解了心头压着的那口恶气,“那些轮子,恐怕得需要十几辆马车才装得下……”
阮宏诧异地惊笑,“皇后娘娘是怎么做的?那么大的天车,只用了半天时间?”他真后悔去帮忙,竟错过了观赏那天车的制作过程。
庞铮却笑道,“你应该问,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是皇后娘娘不懂也不会的。”
阮宏揶揄道,“若是这样问,主子恐怕都要自惭形秽了!”
宇文恒气结,“你们两个这是太清闲了?凑二十两马车弄过来吧,免得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