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子橘色的灯光并不太明亮,那一隅花木浓密,暗影深黑,沧老的声音自那暗黑处冷不丁地传出来,这大半夜的,显得格外幽森。
宇文恒明显感觉到掌心里的清璃的手儿微微泛凉,悄然将一股真气灌入柔嫩的掌心,又把她的身子往身边带了带。
清璃不安地望着自那黑影中走出来的慕容朝颜,心头直发怵。
慕容朝颜右手搭着丫鬟宛丽的手,左手撑着拐杖,一步一挪地缓慢地走过来。
而她左侧跟着的,亦是一位老人——独臂神医,溪谷药王邪顷。
两个白发如银的人走在一处,本该是有点“夕阳无限好”的温馨感,却偏偏眼神都那么深不可测,叫清璃本能地就想躲。
可,她明明也不是胆小鬼。
宇文恒松开她的手,改护在她的后腰上,唯恐她退步时踩了裙裾绊倒。
“老夫人,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
“皇上与皇后娘娘突然前来,我这老婆子怎能不亲自迎着?毕竟,身份悬殊呐!”
清璃被这番话狠狠地刺伤,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浇灭心头的灼痛,不自然地低低地干咳了一声。
宇文恒却威严笑了笑,气定神闲地道,“您是老祖宗,朕与璃儿虽然是帝后,平日您可不必行礼,不必出迎,也不必这般客气。”
“那就谢过皇上了!”
几句交谈,一番较量,明明都是笑着,整个院子却莫名其妙地冷飕飕的。
老夫人又客气地笑了笑,“与邪顷许久未见,也是有很多话聊,这么走一走,也听他讲不少山里的趣事。”
邪顷忙行礼,早已悄然把清璃和宇文恒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犹记得,去年入京,解决徒儿闹出的毒蛊之事,宇文恒还是青涩少年的模样,那一身冷酷,锋芒尖锐,靠近半步都能被刺伤般,且总是端着
一副对什么事都掌控于心,却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而那会儿,小丫头苏清璃,骨瘦如柴,眼神倔强,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雏鸟,有尖锐的爪子防范着,大眼睛占据半张脸,楚楚动人,却随时警惕防范着,着实可怜。
如今,不足一年,两人竟都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宇文恒一身霸道威严的龙气,气韵也变得沉稳厚重,且懂得敛藏锋芒了,那容貌也愈加艳若神魔,就连他这淡看沧海桑田的老爷子,也不禁由衷的生出几分敬畏来。
而苏清璃更是出落的风华绝代,清丽绝俗,曾经含苞待放的美,如今完全绽放开,国色天香,比她的母亲更惊艳,眉宇间细微一点神情波动,便让这暗夜明亮了千百倍。
静赏如斯至美的两人,是能延年益寿的。
尤其,这两人还能扛得住旁人的流言蜚语,扛得起阖家上下的怨怼,扛得住慕容朝颜刻意凶冷的眼光……看这势头,也定能扛得稳天下。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皇上与皇后娘娘与从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倒是我邪顷,显得越活越回去了。”
宇文恒自嘲失笑,却不曾觉得自己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若非要说不同,便是从前他顾念着兄弟之情,顾念着慕容家,顾念着母亲,不敢爱清璃。
后来却发现,兄弟会杀他,母亲会害他,慕容家也会弃他,只有清璃还爱着他,且爱得那么苦……甚至为了他的颜面,为了他的天下,嫁给一个她憎恨的仇人。
“朕的长进,是因为爱上了清璃。”
清璃诧异地恍惚了一下,忍不住侧首看他,却突然眼前一暗,被他旁若无人地啄吻了一下。
她心头的恐惧就散了,呼吸间都是他领口内好闻的体香和龙涎香……
万顷星空之下,满院花木环绕,他们就
如交颈的天鹅,优雅亲昵,丫鬟护卫们都不禁看得呆怔失神。
苏世云和缎瑶都在一旁咳嗽。
慕容朝颜却气得脸色铁青。
宇文恒感觉到掌心里纤细的腰肢放松,不禁赞叹自己这一吻,放开甜美的唇瓣,他又凑到她耳畔道,“嫁都嫁了,你还怕什么?你夫君我,可是天下无敌,大不了,和他们打一架……”
清璃被他的话逗笑,满心溢满了甜蜜,注意到爹娘和祖母都盯着自己,又不禁涨红了脸儿。
宇文恒却无半分的不自在,“邪顷前辈若有空,也给朕与皇后说那山里的事来听听,皇后自修医术许久,拜了家师归斯为师,若能得邪顷前辈指点一二,也能增益不少。”
如此不计前嫌地客气,清璃实在做不来,她只能配合夫君,浅扬唇角。
至于邪顷此人,她委实谈不上欣赏。
同样是钻研医术,归斯却心怀天下,悬壶济世,对她这徒儿更是倾囊相授。
这邪顷却隐居山林,只刁钻变态地养些毒物,弄些毒草,养出来的徒儿也卑鄙阴毒……
邪顷客气拱手,“承蒙皇上与皇后娘娘不弃,改日邪顷一定入宫与皇上和皇后娘娘细说山中趣事。”
慕容朝颜道,“邪顷对于比对笔迹的事,也颇有研究。世云、缎瑶,你们把那圣旨拿过来,叫邪顷看看。”
苏世云这就拿了圣旨上前。
清璃追上去,就一把夺了圣旨,冷声道,“没有这个必要!”
慕容朝颜勃然大怒,手里地拐杖差点就抡起来,“清璃,你这是为何?祖母如此做,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你这样不清不楚地把自己嫁了,你对得起苏家吗?!”
“两座城出了事,太上皇的圣旨也到了,偏偏邪顷出现在我们苏府……这事情,未免太巧合!”
因为宇文恒的一吻,清璃只觉得自己
浑身注满了热腾腾的鲜血,她端着皇后的威严,沉声辩驳。
“祖母若不愿看见孙女,可以直接不见,没有必要找人来害我和我家夫君!”
“放肆!”“清璃怎么和你祖母说话呢?”苏世云,缎瑶皆是不可置信地嗔怒看她。
宇文恒却道,“璃儿,两座城的事,不见得与邪顷前辈有关……”
邪顷却波澜无惊。
清璃怒火中烧,压抑了这些时日,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
“这圣旨本乃太上皇亲笔所写,但凡是知晓之人,都不敢有疑,偏就祖母怀疑,还备了这么一个人一副要捉贼赃的样子。祖母既然怀疑这圣旨,恐怕不管叫谁看,总能验出些错处来。”
从前这邪顷的徒弟在陈惠姝身边时,因倾慕宇文吉,与宇文吉对她用那卑鄙的手段,她如今都记忆犹新,尤其那毒蛊邪术,委实可恶。
“这圣旨,是我和恒的赐婚圣旨,我不容心思肮脏之人把它弄脏!”说完,她就扯住宇文恒的手腕,“恒,我们走!”
宇文恒只得朝着苏世云和缎瑶匆忙颔首,高大的身躯竟是被拖得飞快。倒也不亏是他的媳妇,临走不忘带上他。
他可是从书上看到过,孕妇易怒,将来生下的孩子,少不得火爆脾气。
出了苏府大门,他忙拖着她慢下来,“璃儿,这圣旨已然张贴满城,还怕你祖母给撕了不成?!”
“她不会撕掉,她只会让这圣旨变成一张废纸!”
与她的幸福相较,在她的祖母眼里,还是苏家的颜面最重要。
宇文恒忙拉住她的手,巧劲儿一转,将她抱在怀里。
“刚才父王让你留在家里……我们来时,也说好的,好好与他们道别,今晚宿在锦华阁。”
清璃何尝不想好好留在家里。
她也早已闷得满眼的泪,当即趴在他怀里,就哇——一声
哭起来,却自己也不知,为何心里压抑了这么多的委屈。
“好啦,好啦,乖——不哭了——”
宇文恒疼惜地轻拍她的脊背,小心翼翼地逗她。
“你倒是能安心地哭出来了,你祖母年纪大了,却是想哭也不好在人前落泪。这事儿,说来都怪我,她听说你被杀手石猛带走,千里迢迢与父王和母妃来救你,来到之后,却发现那是我夺你的计谋,她上了当,心里难免有气,定然也恨我毁掉了你的声誉……”
清璃顿时哭不出来,却闷在他怀里,看着他胸前在大门灯笼下明灭的龙纹,不知该说什么好。
宇文恒略推开她,拿手帕给她按了按脸上的泪花,“她不让你嫁我,也有她的道理,毕竟苏家是她含辛茹苦守护到今日的。恐怕,她也是担心,我和宇文吉一样,将来妃嫔成群。”
清璃闷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祖母怎么想,我相信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
“你忘了,我在杭州城那座皇宫里,还有一位妃子——媚妃!而且,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是巴图王的外孙女。”
“我没忘。”
她一直不提,是怕他尴尬难过。
她怕自己的言辞不当,口气不对,会被他误会什么,更怕他与巴图族闹僵。
“我们回宫吧,我累了。”
有些时候,真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坐上马车,她手肘便撑在柔软的座椅扶手上,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团仇血——这一团仇血是从上辈子就攒下来的。
宇文恒在她身边坐下,示意马车起行,忙抓住她的手,低头玩味地探看她的眼睛,一脸地似笑非笑。
“璃儿……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清璃别扭地闷声说道,“我说什么?”
“关于苏雅媚,咱们应该好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