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吉不放心地忙要起身,腿上却被一只手牢牢按住
他惊疑半站着僵了一下,低头看按住他的手,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竟是他四肢瘫痪的父亲——宇文启胤伸过来的手。
手的五指上,固定了手骨一样的怪异的支架,支架贴服手背,直延伸到袍袖中,不知什么力道,牵动着支架带动手指,每一根手指竟都能灵活弯曲……
在锦华阁里居住那一个月,他时常见清璃半夜画图纸,白天里,还有工匠拿着一个大盒子去找她商讨。
他总觉得清璃瞒着他密谋什么大事,于是趁着清璃不在时闯进书房,却从抽屉里搜出一堆图纸,上面画着人体支架,还有许多奇怪的字符,支架用螺丝和铆钉连接起来,每节都可以自由活动……
那会儿他只当清璃除了医术和画画,另有了新兴趣,这新兴趣总比去和宇文恒旧情复燃的好。
没想到,她竟是给父皇准备的这东西,不,她是拿了这东西,和父皇做了一笔交易。
他一直以为,父皇给他和清璃这一个月的时间,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是原谅了他那些罪责,是因为弥补他缺失的父爱,没想到,是清璃早就做好了一笔更大的交易。
听说,用嘴巴衔着笔写字,也是她想到的法子。
九福见宇文吉脸色苍白,神色惶惶,担心地看了眼气势威严强硬的宇文启胤,忙从旁道,“三殿下,皇上的意思是,该道的别,还是要道别的。为了您成婚,皇上狠心囚禁太子殿下整整一个月,为了保您的命,还扣押了御风堂上下,从这一点来说,您亏欠太子殿下和苏清璃一个道别。”
“是,不错……”宇文吉哑然,还是扬着唇角点了点头,并两只手捧住宇文启胤的手,轻轻地给他挪回龙椅的俯首上,“儿臣听父皇的,给他们时间道别便是。”
然后,他抚了抚龙袍,脊背靠
在椅子上,佯装一派轻松闲适,心却陷入一团阴暗的漩涡中。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所谓的弥补,也不是父皇把清璃送给他的,而是,清璃主动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说到底,她还是怕自己一身臭名声拖累宇文恒!
他坐不住,周身的气血在翻腾,翻腾得血浪又凝成刺,刺得每一根筋骨生疼。他忍不住揣测,那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做什么,那女人是会肝肠寸断的哭,还是会心狠手毒的笑,宇文恒是否已经看得出她的深情厚爱?!
却不管哪一种境况,都让他心头妒火肆虐狂炽。丹陛下的臣子们说了些什么,他再也听不进半句。
宇文启胤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看了眼自己扶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眸光就变得异常复杂。
这手是清璃画了图,叫御医和工匠们联合打造的,他凭着脖子活动和内力牵动机关,带动手臂,颇费周章,却在关键时刻,还算合用。
当然,他还可以重新站起来,还可以继续走路,但他实在不想让他的儿子们发现,他和清璃之间做了太多交易。
虽做主释放了宁婵儿,清璃却一眼没去见那女子,也委实不愿多看那副卑鄙的嘴脸,一应事情,都是叫玄素通传了阮宏去做的。
虽不知这事儿玄素如何说,阮宏却是个会办事儿的,定然顾及到宁婵儿和宇文恒关系,说是宇文恒放了她。
清璃给太后请安之后,自太后寝宫内出来,屏退肩辇要去散散步,正见玄素回来复命,她笑着忙迎上去,“事情都办妥了?”
玄素尴尬地咳了咳,见她拦着,知道清璃不喜自己跪着说话,便未再行礼。
“奴婢回来时才知阮宏把宁婵儿安顿在宸妃处之际,竟派人去了一趟大殿,说了一些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清璃疑惑,眼皮不禁跳了一下。
这会儿宁万里和睿亲王少不
得要参奏宇文恒做事冲动,阮宏做事是有分寸的。
“他说了什么?总不会说人是我放的吧!”
“……”玄素哑然,忙低下头。
清璃瞅着她,主仆两人僵持片刻,她便气结地冷笑出声。“哈!阮宏这是诚心给我找事儿呢?大殿那边什么动静?”
“奴婢刚刚打探了,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宁万里他们本是参奏太子殿下的,这会儿都忙着上奏太子殿下登基大典的事儿了。”玄素说着,探看一眼她的神色,“主子饿了吧?咱们先回去用早膳吧!”
清璃本是觉得饿,这会儿却突然没什么胃口。“你奔忙了一个早上,先回去吃着,我去御花园透透气,宇文吉若是回去,你转告他多准备些回门礼。待到他离开了栖鸾宫,在派人来花园寻我。”
“是!”
玄素一走,清璃肩膀便顿时垮了。
宇文吉昨日的确口口声声不介意她放了宁婵儿,那人却素来是说一套做一套。
阮宏捅出这么大的一桩事儿,宇文吉少不得要找她兴师问罪。
宇文恒怕是也会找她质问,她不回去栖鸾宫是对的。
再说,除了帮宸妃解决宁婵儿这一桩,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路弯弯绕绕地到了御花园湖畔的凉亭,她刚坐下,鹿骁便依约进来,隔着石桌坐下来,不羁地左右看了看,揶揄笑道,“皇后娘娘贵人事忙,昨儿管巴图墨,今儿又管宁婵儿,怎连个宫女也不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分身术呢!”
清璃不悦瞪他一眼,看在他一身风尘仆仆,便没有与她多计较。“事情都办妥了?”
鹿骁把小折子给她放在桌面上,“宇文吉还真是能藏得住,他在锦华阁内住了一个月,竟是半个字没有对你提过他宫里那些妃子?”
“他若能提一两句,还至于让你去找人打听?”清璃拿起折子看了看,“如此详尽,倒是真厉害,
这么短的时间,你从哪儿找的如此有本事的人啊?”
鹿骁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天下间能打听消息最快的,只有御风堂!”
“你竟……”清璃气得从石凳上跳起来,“你作死啊?你去御风堂买这种秘密,你可知道宇文恒每日都翻看御风堂的账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再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说着,她就要把折子砸在鹿骁身上。
鹿骁忙按下她的手,笑着宽慰道,“别恼,别恼,你要的如此急,我有什么办法?找了别家,要到的消息恐怕一多半都是谣传听来的。只有御风堂信得过!你放心,我当然不会愚蠢的说是你买消息,我是派了一个陌生人,以宇文吉死敌的身份去买的消息,花了一千两银子,宇文恒定然不知你这样着急去北周的……”
清璃气恼地把小折子收起来,“看在这折子的份儿上,我原谅你!”
“军营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呢!我先回去了。”
鹿骁起身便整了整雪白的披风,一身银亮的虎纹铠甲衬托得身姿英伟挺拔,在晨曦下,艳若下凡来的天神。他俯视着清璃突然嫣红的眼眶,又顿生不舍。
“怎么了?你现在可是皇后……怎么突然变得哭哭啼啼了?是不是宇文吉欺负你了?”
清璃突然就落下泪来,“我只是有点想家……也不知祖母怎么样了。”
鹿骁忙在她面前蹲下来,两手握住她的手,“放心,家里都好,老夫人醒来之后,知道你突然嫁给了宇文吉,倒是哭晕过一回,后来大家安慰了一阵子,便好了,等我交接了军营里的事,就随你一起去北周。”
“你别跟着我去,宇文吉一向介意你在我身边。”清璃擦了擦眼泪,帮他整理了一下披风,看着鹿骁,如看嫡亲的兄长,“再说,你走了,谁帮我照顾我爹娘?”
鹿骁忽然说不出话,皱了下眉头,纠结
地垂脸笑了笑,“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若是碰到四公主出来,我恐怕又逃不出皇宫……”
清璃顿时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忙起身送他,“我明儿就回家,你告诉祖母,她若生气,明儿打我一顿也成。”
鹿骁回眸朝凉亭里一笑,却不经意地发现,宇文恒正坐在凉亭顶上,他担心地对清璃张了张口,到底是没说什么,摆了摆手便疾步离开了。
清璃静下心来,细细地翻看小折子上的女子,却刚看到某婕妤夜弹琴曲向宇文吉邀宠的花边趣事儿,就听到两个小娃儿在亭子外面嘀嘀咕咕。
“你到底有没有确定啊?是不是她身上这一套?”宇文环嗔怒道。
“我哪知道?当时我被那条蛇吓得半死,药粉包一撒,就赶紧关上门了。再说,这都过了一夜,药效恐怕早就无用了,刚才她去皇祖母那边,也没有出什么乱子呀!”宇文珝稚嫩的童音沙哑,透着说不出的忌惮和胆怯。
“这药和九哥身上的药碰在一起才能起反应……归斯神医不是早就叮嘱了吗?你这猪脑子竟是都忘了?!”宇文环忍不住责怪宇文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清璃挑眉朝亭子外面的假山瞥了一眼,忍不住失笑,悄悄话能说得这么大声,也是没谁了。
却刚要收回视线,就见亭子外的台阶下,立了一位紫金四爪腾龙锦袍的男子,那双眼睛还是锋锐冷酷,三两步进来亭子里坐下,似抖落了一地叫人站不稳的冰溜子。
清璃忙收起小折子塞进袍袖中,手腕却被扯住,刚塞进去的小折子,也被扯了出来。
宇文恒夺了小折子摊开,随即又把小折子丢回她面前。
“本来,前两日批阅御风堂的折子,还真以为宇文吉又多了一个仇敌,没想到,竟是你!”
清璃手忙脚乱地把折子收好,“本宫身为北周皇后,理当多了解自己的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