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栈,灯光昏暗,因地处山脚下,客人稀少。
苏世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出来,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被虫豸啃噬的走廊楼板,并不楼梯好几分,随时都会坍塌一般,叫人不敢踏实地挪步。
苏世云却一路平稳地迈过去,欢喜地喊道,“璃儿,鹿骁,邢扎,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小蘑菇炖山鸡,清炒野菜,还有香喷喷的阳春面。”
大仇得报,虽说不痛快,却也值得庆贺,见女儿没有胃口用膳,苏世云忍不住亲自下厨。
一想到日后可以和妻女美满幸福,再不必想着如何折磨仇人,再也不必担心宇文恒和他抢女儿,他整颗心都轻松起来。以后,他可以拿憎恨的时间,和妻女一起做开心的事,一家人和乐融融。
可惜,只有一人为他开心。
却推开房门,就见唯一能为他开心的人也无法开心了。
一袭银亮铠甲锦袍的鹿骁,正瘫在地上睡得憨沉。
清璃,邢扎,连带着重伤未愈的太后,都不见了踪影,后窗大敞着,一条床单搭在窗沿上。
苏世云脸上的笑被眼前的一幕掐灭。
砰——托盘沉重地砸在了桌案上,菜汤面汤都喷溅出来。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前一刻在厨房里忙碌,都不曾觉得这般疲累,此刻,却一身力气被抽去了大半似地。
宇文恒的确是死了,却死了,还要和他抢女儿。
他一把扯起鹿骁,狠拍了两巴掌。他亲手培养的干儿子,素来警醒且武功高强的,此刻竟毫无反应。
苏世云只得抄起桌上的茶盅,把早已冷掉的茶泼在鹿骁脸上。
鹿骁在他手上打了个冷颤,懵然醒过来,见苏世云阴沉的脸放大在眼前,心头一个激灵,忙扶着桌沿站稳。
他疑惑地环看四周,视线落在窗口的床单上,床单上
的结,很像是清璃打成的……
他清楚地记得,她曾给他系过披风上的结,那个结打在了心里,太美好,总让他魂牵梦萦,是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他们呢?”鹿骁声音里隐隐不安。
“我正要问你呢!”苏世云声冷如冰。
“我……”
鹿骁只记得,他在生炉子,清璃给太后换药包扎,邢扎沏茶……
然后,邢扎就把一盅茶推到他面前,说,“这茶叶是从
他就尝了一口,却苦不堪言。“邢扎,茶叶放多了,苦!”
邢扎嘿嘿地笑,“苦就对了!”
那只黝黑的猩猩,从来没有笑得那么正直过,正直地仿佛是个没脑子的傻子。
他鹿骁一世英明,却就被那样一个大傻子给骗了。
“我去把清璃追回来……”鹿骁提了佩剑就要出去。
“不必了!”苏世云道,“三天后是老夫人寿辰,不可耽搁,我们回府。”
鹿骁不放心,“可是,那悬崖下都是毒瘴猛兽,人烟罕至,万一小姐去了……”
“就当我没有这个女儿!”苏世云这就把托盘上的菜和阳春面端到桌面上,拿筷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吃饭。”
鹿骁默然坐下,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却忍不住往窗口那边看。
苏世云察觉到他的视线,随手一挥,床单断成两截,一段落在窗外,一段落在窗内,窗子随着一声巨响,牢牢阖上。
鹿骁郁结难疏,拿起筷子,见苏世云呼噜呼噜地扒面,一时间欲言又止,却又胆战心惊。
房间里静得叫人窒息,苏世云扒面的声音,越显得震耳欲聋。
等那面下去了半碗,鹿骁才鼓起勇气开口。
“老爷,您花了十年,都没有为忘记夫人,清璃她……”
苏世云白他一眼,“我
和缎瑶是夫妻,那丫头和宇文恒是孽缘,那人不是她应该爱的人。吃饭!”
鹿骁挑起一口面条,终是忍不住道,“我一直想帮义父留住女儿,可是,璃儿不爱我,老夫人觉得我没本事,保护不了清璃,我一身武功,总是能打过宇文恒,却也不能像宇文启胤囚禁夫人那样,把璃儿囚禁在身边……清璃总说,若爱一个人,是让他开心,不是让他痛苦为难。”
苏世云握着筷子微僵,不禁想起被女儿罚跪搓衣板的一幕,随即,他又大口扒面。
“那丫头若真是为妃为嫔的料儿,我也不至于这样阻拦她。世雪早已给我来了密函,五月十六,她的义女宇文绝烟与宇文恒大婚。”
鹿骁匪夷所思地竖起眉头,宇文恒把这事儿隐瞒得太好了些!“义父为何不早说?”
“说与不说,有什么两样?那臭丫头那么倔……倒是像我!”苏世云拿筷子夹起一块鸡腿,给鹿骁放在碗里,“若她真的有本事单枪匹马把宇文恒找回来,再成全她不迟。”
鹿骁咬了一口香浓的鸡腿肉,才发现,这是清璃喜欢的,而他——喜欢鸡翅。
二月的风掠过山崖,完全不似在家中庭院抚过梅树那样温柔。
厚重的狐皮披风,似被刀子刮着,双臂麻痛酸楚,累出了一身热汗,清璃仍不敢松手。
所幸,在现代,她陪莫恒玩过攀岩,倒是积累了不少攀爬的经验。
腰间挂着她画了图纸,让工匠做成的保险绳和挂钩,她手上包裹着厚厚的皮革手套,身上穿着扎眼的鲜红劲装,唯恐自己落在万丈之下的茫茫白雾里,宇文恒会看不到。
“邢扎,再放下一段来,我没事……”
邢扎在上面扎着马步,掌控着腰间绳索的长度,缓缓又放下一截,额上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
苏凉玉坐在一旁的帐篷里,捏着绳子尾端,唯恐绳索不够长,已然打了一个早上的绳结。
十几条绳子结成了十几丈的长度,似乎还是不够……
清璃下到云雾里,看到山崖上半截新断的一株小松树,以及松树旁刀剑刺出的深重的划痕,心头顿时一喜,她忙按照约定的暗号,拿手上的小锤子,敲了敲面前的山石。
邢扎在上面听到敲击声,一阵欢喜,却不禁又担心地环看四周。
苏凉玉也卯足了力气,手上忙碌依旧,反而不觉得累了,却察觉到似有一双视线盯着自己,她狐疑朝着身后不远处山崖之上看去,犹记得那一日,那些黑衣人便是从这片山崖上飞身下来的……
“邢扎,那上面似乎有人!”
“太后放心,他们不敢怎样,我们周围也有人,小姐来时,联络了御风堂的人,叫他们派了人在一里外贴着悬崖下去一起找殿下,另有人上去布防了。”
“哀家就怕宇文吉不死心,非要寻到恒儿的尸骨不可……”
她养出来的孙儿,她最是清楚,一个个自幼比虎豹更凶残,平日里的兄友弟恭,都是虚情假意。
宇文吉在山崖顶上迎着风打了个喷嚏,猜不透自己是着凉,还是正被人咒骂了。
犹记得,从前和清璃在柴房里吃着她亲手烧得饭菜,小日子过得宁静。
那时,他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而她则因为订婚,境况刚扭转些许,脾性也开朗了许多……
好好得吃着饭,他突然打了个喷嚏,那等狼狈,实在折损他的优雅。
她说,“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你……”
“三个喷嚏呢?”
“着凉了呗!”
“我打这个喷嚏,难道是被人想了?”他一脸期盼地忍不住柔声问,“璃儿,是不是你在想我
?”
隔着桌案,清璃绝然送他一记白眼,“殿下多虑了,我看,定是您那位表妹苏雅苒又在念叨你呢!”
一件小事,也能让他走神许久,那个女人当真是害他匪浅。其实,他也恨她,就算订婚,她一日也不曾喜欢过他。宇文恒生死未卜,她竟如此不惜冒险,下落到那地狱似的深渊里寻他……
肩上多加了一件斗篷,他烦躁地转头,就看到一张堆着假笑的粉白的太监脸,自从冯雷死了,他身边再也没有什么人能诚心实意地待他。
面前这位,还是精挑细选的——贴身的总管太监裴禄。
皇宫一乱,大总管九福就不见了踪影,这人是他当皇子时,就陪在身边的,倒是忠心耿耿。
“皇上,山上风大,别着凉。”
宇文吉借着他的手,拢住披风的边沿系上,冷声道,“可派人下去找了?”
裴禄忙道,“是,派出去的人,穿得衣装铠甲都是比照苏府的府兵准备的,御风堂的人,不好对他们怎么样。若真的发现九殿下还活着,定在六小姐发现他之前杀了!”
裴禄说完,见他还是望着
“皇上放心,九殿下是在马车里坠下去的,就如一个置于木匣中的玉坠子,任凭他武功盖世,也早就粉身碎骨了……”
“你太不了解朕那位九弟!”宇文吉俯视着山崖下那帐篷之下的第二层山崖,“御风堂和清璃却很了解九弟的本事!”
裴禄却道,“皇上,刚才奴才听几个杀手议论,说那马车掉下去时,皇后娘娘朝着山崖下唤莫恒。”
“莫恒……”宇文吉玩味笑了笑,这便命人备马。
“皇上要去哪儿?温妃和如妃都有了身孕,定然天天念叨皇上呢!皇上这些时日不回去,后宫里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