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云层细密地聚在天边,染了未跳出天边的样朝阳,似人的心底沁出的一层血。
苏家大门里,丫鬟小厮们忙碌着进进出出,管家邢奎气闷地压着火气催促,“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磨磨蹭蹭的?!”
见苏世云出来,他忙俯首作揖,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恭敬。
“邢扎还在客栈里养伤,清璃救了他,你派人去把他接过来,大家一起走吧!”苏世云这就把字条给他,“这是六小姐亲笔写的,应该不会错。”
邢奎握着字条,良久无言。
苏世云拍了拍他的肩,“你们这些巴图勇士,倒是都不及我苏世云的小女儿。”
邢奎双膝跪地,磕了个响头,“这一跪,是给六小姐的。”
“起来吧,清璃倒也不稀罕这些!”
苏世云盯着苏家上下打点了行装,把大大小小的箱子装上马车,亲手拉了拉马车上的绳索……
三位夫人,连带着苏雅苒,苏雅琴,苏佩恩,苏佩轩,也都坐进了马车里,刚刚经过打击的一家人,难得清静地同车共处,静无言语。
苏雅苒却是有些不情愿被接回来,“爹,表哥说要封我当皇妃的,而且我们……”
“他真要封你,定然来江南接你,眼下京城里不能呆!”
“您是不是把苏清璃送到他身边了?!为什么苏清璃一直没回来?”
“哪儿来那么多话?坐好!”
街角,突然传来一年轻女子的大叫,“爹——爹——救我!”
遥遥听见女儿的声音,巴图古丽也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是雅媚,老爷……是我们的雅媚!”
苏世云望向街角疾驰来的破败的马车,往前迎了两步,左眼已经失明的苏雅媚,不等马车停靠稳,就跌跌撞撞地奔到了相府门前,刚好赶上启程。
苏世云扶住她,静冷地看了看她的眼睛
,没有多问。
本就容颜不讨喜的女子,被黑罩子罩住了一只眼,更多了几分怨毒之色。
苏雅媚哭嚷着眼睛痛,仿佛受了普天之下最惨重的委屈。
“爹,是太子,是宇文泰刺瞎了女儿的眼……他一直欺骗女儿,他根本不曾喜欢过女儿……”
苏世云不耐烦地打断她,“就为父所知,是你喂太子吃了毒药,他才刺了你的眼!”
苏雅媚顿时哑口无言。
“上车吧!往后别惦记着当太子妃。”
苏世云扶着她上了马车,并给了送她回来的人银两打赏,这便命令大队人马,“启程!”
“爹,我的眼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报仇……”
苏世云冷声道,“眼下,大家是要去逃命的,没心思谈什么仇!”
说完,他便再不理会她,“你若要随我们一起走,就安安静静坐在马车上,若是不想走,就下来去寻宇文泰报仇雪恨,为父不拦着你”
苏雅媚还要开口,被母亲巴图古丽按住手腕子,便再不敢开口。
苏雅媚看她又看苏佩轩,随即,环看马车里的一众人,都是完好无损,衣袍奢华如从前。一时间她心情一落千丈。
巴图古丽说道,“是清璃把我们从宇文吉的山洞里救出来的。”
苏雅苒冷声道,“倒也没有必要让她救,爹去了,事情就迎刃而解了,苏清璃不过是自作聪明!”
赵灵芝冷眸妩媚地一扫她的身子,冷嗤,“苏雅苒,你能腆着脸给宇文吉侍寝,自然是没事,我们这些人,可没少挨宇文吉的打!如果不是苏清璃把我们救出来,等你爹去了,我们早就被打死了!”
“三夫人怕是不知,苏清璃和宇文吉,没少打雅琴!”
苏雅琴白她一眼,委实不愿在这种境况下,被大家嫌恶。“大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不是清
璃求饶,宇文吉怎么可能放我们活路?凭你之前对清璃的所作所为,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苏雅媚呸了一声,“哼!我需要她救?我外公,舅舅,都是巴图族的……”
“你外公是王又能如何?我们生死一线,我们都是蝼蚁不如!”巴图古丽厉声呵斥,却也是真的寒了心。
她本是因为静妃被宇文吉抓,而故意被抓,没想到,到底还是苏清璃救她出来,她远在巴图族的父兄借她换了这些年与大周的和平,竟没有派人前来营救。
“都别吵了!”苏世云说完,就进来,就近挨着苏佩轩坐下了。
三位夫人这就不动声色,比较他所在的位置距离谁比较近。
车队刚走出去两丈,就传来一声,“皇上驾到,静妃娘娘驾到!”
众人都掀开车帘与车窗帘,忍不住向外开。
苏世云因马车突然停下,身子前倾了一下,忙扶着马车的车厢,脊背僵硬地挺直。
“你们在上面,不必下来了。”
“是!”三位夫人齐声应着。
远远望着那肩辇渐行渐近,苏世云略站了片刻,随即迈开脚步,朝着肩辇走去。
他视线凝在那肩辇的女子身上,却只见一片金色垂帘间,那容颜似雾里的花,有些模糊……
肩辇落下,纱帘被宫人轻柔掀开,苏世云视线盯在地面上……
肩辇上坐着的女子,走进了他的视线内,他才稳着心神抬眼。
她雍容一身贵妃华服,是他当初无法给予的。她一身叮当作响的环佩,也是他不曾让她佩戴过的。而她脚上的珍珠翠玉绣鞋,更是他见都不曾见过的。
那远山似地黛眉,是上好的螺子黛描画的,丰润白腻的两颊,染着淡淡的桃花似地红晕,更似把满身满心的幸福都摆在了人眼前。
那会儿,他送她一盒首饰,也会被巴
图古丽索要了去。
平日,她一身素衣,长发上,往往只有一根银簪,却尽管是那样简单,亦是风华无双。
眼前这缎瑶,贵雅艳丽,珠圆玉润,唇角扬着笑,叫他着实不敢相认。
宇文启胤牵着她的手下,无丝毫的不自在,反而从容不迫,泰然沉静,威严不减。
“世云,听说你要走,静妃央求朕来送你,朕便带她来了。”
苏世云一眼没看宇文启胤,只盯着女子,没有跪拜,没有行礼。十年相思之苦,化为一声叹息,便释然一笑,在清晨的冷风里散去。“瑶儿,别来无恙?”
静妃垂下眉眼,修长的睫轻颤,颤下来两行泪,“这十年,劳相爷挂念了,缎瑶很好。”
“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你想幸福,我和璃儿都不会阻止,也都由衷地希望你幸福。”
静妃俯首,“缎瑶,多谢相爷体谅!”
苏世云握着双拳,握得骨节惨白,一双眼睛,深静如常,舍不得从她脸上转开。
“从前你所经历的磨难,若要追究,都该追究于我效忠皇族,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如今,我放下了这份效忠,放下了牵绊,我希望,你也放下仇恨。”
“我能否再见一见璃儿?我很想她……听说我被宇文吉抓时,她亲自入那山洞救我,我想知道,她如今可好……”
“瑶儿既已是静妃,何需再执着于与璃儿的母女关系?璃儿那样单枪匹马的独闯山洞,是她自己鲁莽,瑶儿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已对璃儿申明,她的母亲已在十年前死了,你是静妃,不是她的生母,请你不要再来打扰她。”
“可是……”静妃抬眸,却见他衣袂绝然飘扬,就这样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望着他孤寂凉薄的背影,她忍不住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多年前的一天,他去边疆
,她在城门前送他离开。
他狠狠地抱了她一下,就飞身上马疾驰离去,也是这样头也没回。他刚离开没多久,她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叛贼”。
十年了,他还是这样倔强绝情!
见他越走越远,静妃终是忍不住追上去,扯住他的手臂。
“苏世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只是想要我的女儿,你既不疼惜她,为何你不能把她给我?”
苏世云一把扯住她扣在手臂上的手,以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斥,“你想要她,就能保护她吗?她被封为璇玑公主的确风光,却不到半月就被罚去守陵……还是守你那一座可笑的空坟,且被皇子辱了身子和名声,你这做母亲的,不但没能保护好她,还反陷她身陷囹圄!”
“你……你……你这是在怪我吗?!”静妃不可置信地怒斥。
“十年,太后亲手毒死我心爱的女子,囚禁我的女儿,让我母亲在庵堂里祈福诵经,皇族如此对我,那两位皇子如此对我的璃儿,我要他们宇文皇族血债血偿,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静妃被他眼底狂魔似地狰狞之色震慑,悚然踉跄两步,红唇轻颤,再说不出话。
“江南苏宅的门,永远为你开着,你若来,我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待你!”
“世云……你不能这样!璃儿喜欢宇文恒,你不能……”
“那就看你的选择!”苏世云握了下她的手,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宇文启胤担心地走到静妃身侧,环住她的肩,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地问,“世云,你的那块虎符到底给了谁?”
苏世云停住脚步,转身,视线依旧避开那撕扯他心肺的女子。
“表哥,你的皇朝,有我大半的心血,我要收回自己的心血,自然给该给的人。表哥与姑母,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