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去世,对尚在年幼的仁曦姐弟来说,无异于天塌下来了一般。
由于父亲是被革职的,去世时可谓门庭冷落,昔年的同僚好友都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当时给父亲当师爷的徐睿帮着料理父亲的后事,拿出全部的积蓄资助,他们这些孩子还不知要受多少磨难。
就是这样,当灵船走到清河县时,因川资用尽,又被困在了那里,所幸有当时清河县令吴棠“阴错阳差”的雪中送炭,仁曦姊妹才最终得以还乡葬父。
从那时起,仁曦太后一直将徐睿的这枚玛瑙镇纸,和吴棠的名帖珍藏在一起,直到现在。
当年的少女耶诃纳兰?杏真,现已变成了母仪天下的仁曦太后,恩人之一的吴棠,因为这层关系,也已经贵为总督,成为封疆大吏,而另一位大恩人徐睿,却始终未有消息……
这一次忽然得知徐睿被找到了,怎么能不令仁曦姊妹欣喜若狂呢!
仁曦正在回想着往事,一队人出现在了月门口处,仁曦姊妹立刻站起身来,探头向那边望去。
当仁曦看见李锦泰引着的这队人中的那个清矍瘦削的老人时,情不自禁的移动脚步,迎了上去。
徐睿看到面前这个年纪已经近四十岁的女人迎了过来,仿佛见到了女儿一般,心头一酸,眼泪也流了下来。
“老朽徐睿,叩见圣母皇太后,恭祝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看到仁曦上前似乎是要向自己万福,徐睿立刻忙不迭的按照李锦泰交待的宫廷礼节跪倒。
“使不得!使不得!”仁曦急道,李锦泰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徐睿的双臂,不让他跪下去。
“贵祥,你来!代我给徐先生叩头!”
贵祥应了一声,抢步上前,一抖衣襟,郑重其事的在徐睿面前跪倒叩首。徐睿不敢受这一礼,赶忙转身,迎面跪倒,和贵祥对拜起来。
仁曦姊妹看着二人对拜。泪水再也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徐先生快请起来!”仁曦让李锦泰扶起了徐睿,哽咽着说道,“今儿个都是自家人,这么多年。好容易才聚到一起,就别拘什么礼了,快坐下说话!”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仁曦姐弟看着徐睿,全都泪流不止,徐睿也是老泪纵横,神伤不已。
“自打京师一别,一晃儿,都快三十年了……”仁曦一边用手帕拭着眼泪,一边说道。“徐先生,你可让我们姐弟几个找的好苦……”
“老朽飘泊江湖多年,心中也是常常思念……皇天护佑,老朽今日方才得见天颜……夙愿得偿,心中再无牵挂了……”徐睿流着泪,拱手说道。
“徐先生,这么多年,您到底去哪儿了啊……”仁曦太后好容易收住了泪水,问道。
“老朽自离了京城之后,为避战乱。一直居无定所,曾入幕杭州知府,不久便给辞了,靠教授几个童蒙维持生计。后来辗转至福州,在船政局为一小小幕宾……”
“徐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都还好吗?”仁曦听了徐睿的回答,知道他这些年在外边定是吃了不少的苦,不由得心里一痛,便打听起徐睿的家人来。
仁曦这一问不打紧,触到了徐睿的伤心事。徐睿一时间悲伤难禁,掩面痛哭起来。
“徐先生?!”看到徐睿竟然如此悲痛,仁曦太后一时间竟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皇太后动问……老朽……本不该说出来……令皇太后劳神……可是……”徐睿大哭道,“这血海深仇,何日能得报偿……我那苦命的燕儿啊……”
听到徐睿说出“血海深仇”四字,仁曦太后吃了一惊,旁边的婉真和贵祥也是大惊失色。
“徐先生,这……你且莫悲伤,快快说来,是怎么回事?”仁曦太后急忙问道。
“回皇太后,老朽儿女早亡,膝下仅有一个孙女,名唤燕儿,和老朽相依为命……”徐睿强忍悲痛,将胡雪岩强夺燕儿派人暗害自己事情败露后又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甚至用徐燕儿的骨灰做成瓷人儿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听完了徐睿的讲述,仁曦太后的脸色已然变得铁青。
“如此大恶,官府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管不顾?”贵祥的额头青筋爆起,猛地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显然愤怒已极。
“承恩公可知,若他胡雨霖是寻常人,我那燕儿又岂能遭此毒手?实在是此人靠山极大,岂是老朽一介草民能奈何的……”徐睿拭泪道。
听到徐睿说出“此人靠山极大”几个字来,仁曦太后脸上更是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
“这姓胡的恶徒如此歹毒,听说因为贪墨西征军饷,已经下了大牢,有一年多了吧?此人恶行累累,为何还留着他的性命?”贵祥怒道,“太后长姐可要为徐先生做主才是!”
仁曦太后脸色已然变得铁青,尽管此时她的心中十分愤怒,但并没有马上表态。
“此等恶贼,多活一日,便多一日恶行,还留他作甚?”婉真看到仁曦太后竟然没有表态,心头怒火上冲,“该当千刀万剐才是!”
仁曦太后仍未作声,徐睿悲声道:“今日老朽得见皇太后天颜,本是天大的喜事,不该拿此等惨事给皇太后添烦,老朽若是令皇太后为难了,太后就当老朽从未说起过……”
“徐先生请节哀。”婉真说着,看了姐姐一眼,“此案惨绝人寰,较之杨乃武葛毕氏一案更甚,有太后长姐作主,徐先生当可安心。”
仁曦听出了妹妹话里有话,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施加压力,她想起了杨乃武小白菜案时左季皋跳着脚不许翻案的表现,心头怒意渐盛,但她心中顾虑尚多,仍然不敢明确的表示要为徐睿报仇的意思。
“这事若是太后长姐不管,我贵祥管!”贵祥看到仁曦太后还不说话,大声道,“我这就带着家丁去把那姓胡的恶贼拿来剖了心肝!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
“大胆!”仁曦太后怒斥了弟弟一句。
贵祥站在那里,看着仁曦太后。又看了看在那里悲伤不已的徐睿,流着泪面向仁曦跪了下来。
“非是弟弟要惹姐姐生气,姐姐还记得,父亲临终时的话么?”贵祥流泪道。
“徐先生切莫悲伤。此事我必当给先生一个交待。”仁曦太后缓缓说道。
“老朽谢皇太后!”徐睿说着又要跪下,李锦泰看了仁曦太后一眼,赶忙上前又扶住了他。
在这次会面结束后,李锦泰送徐睿出宫,抚辰殿内只剩下仁曦姐弟三人的时候。仁曦太后看着仍然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婉真和贵祥,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光顾着陪徐先生伤心,但却忘了,那胡雨霖,是说一句话杀了就行的么?”
“要不是徐先生,父亲走的时候,怕是连一块薄木棺材都没有!姐姐难道忘了不成?”婉真说道。
“不就是姓胡的靠着左季皋吗?怎么就杀不得?王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这等奸邪贪墨之徒?”贵祥听出了姐姐的话里带有的责怪之意,怒气升腾。说道,“太后长姐是不是不想报恩了?”
“是啊,难道说姐姐现在是贵人多忘事,这些个事情,都记不得了?”婉真又道。
“弟弟见了徐先生,就如同见了父亲一般……”
想起刚刚贵祥望向徐睿那依恋的样子,仁曦太后知道他是想起了父亲故去时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阵痛楚。
“我当然没忘!”仁曦让妹妹和弟弟逼得有些急了,她有些烦乱地摆了摆手,“你们都别说了!容我仔细想想!”
那一幕。此时又清晰的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白茫茫一片的灵堂上,一个男孩儿正伏在棺前痛哭。
一身白袍的徐睿上前,轻轻的抚着男孩的肩膀,男孩的胳膊用力甩了甩。还是痛哭不止。
“贵祥!不要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如今大人去了,你是这个家的男人,这个家今后要由你撑下去!你明白吗?”
“徐先生,贵祥记住了!……”男孩儿用力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直起身站了起来,一张小脸上竟然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毅神情。
看着这一幕,仁曦又一次禁不住垂下泪来。
“……孩子,你要永远记着,徐先生对咱们家的恩情……”
父亲的遗言,此时此刻,又在耳边回想起来。
由抚辰殿返回西苑之后,仁曦太后的心绪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其实仅凭胡雨霖贪墨西征军饷的罪行,便可将其明正典刑,之所以让他苟延残喘至今,实在是有着不得已的缘由……
“李锦泰,去把六爷和七爷请来。”
不多时,敬亲王和纯亲王便赶到了宫里,仁曦太后见了他们二人,也不废话,直接问道:“胡雨霖的‘追饷’一事,六爷办得如何了?”
听到仁曦太后直接问起了胡雨霖“追饷”的事,敬亲王微微一惊,随即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臣等已然查抄到的胡氏家产及商货现银,共计八百二十余万两银,据胡氏称,其散于各地及外国银行之钱银,尚有五百余万两银,因头绪繁杂,臣正着人全力追缴……”
“忙活了将近一年半的功夫,除了补上的西征欠款六百两之外,额外多得的却仅有二百万两,别是这胡雨霖虚有财神的名头,内里却是个穷光蛋吧?”仁曦太后哼了一声,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这却倒也不是。”敬亲王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个贪心不足的女人,定了定神,解释道,“去岁胡氏为得暴利,将大笔钱银购入生丝,欲行垄断,结果不料日本生丝丰收,生丝价格大跌,胡氏未能卖出,积压至今,今春将其变卖,方才回本,补足挪用之饷银。其手中还有大宗茶叶,药材,若都能高价变卖。得饷还能更多,臣会合户部粗略统计了一下,胡氏财产总计当在一千七百万两左右,海内首富。并非虚有其名。”
“此人可能留了后手。”一直没有说话的纯亲王突然说道,“此人为徽商之首,资财绝不止此数,只是他为了保命,故意弄的玄虚。”
“我也知道他是拿钱买命。不然的话,绝不会容他活到今日。”敬亲王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只是现下饷力极绌,水灾旱灾不断,洋务园工处处用钱,此人身上既能榨出钱来,不妨留着他为朝廷效力,且此人与左季皋一系人马大有关系,如此显得朝廷无株连之意,可令左氏一系安心。与公与私都有好处,待到其钱财净尽时,再行处置不迟。”
“六爷原来是这么想的,倒是不错。”仁曦太后听了敬亲王的分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可是若总这么拖着,传将出去,只怕与我大乾朝的名声,不大好听罢?何况此人罪行累累,身负血案。若总这么缓着不办,天下人将如何看看待?”
听到仁曦太后说话的声音突然转高,显然是动了真怒,令敬亲王和纯亲王全都吓了一跳。
仁曦太后说着。摆了摆手,一旁侍立的李锦泰赶紧将徐睿带来的林逸青整理的徐燕儿一案的详细案卷捧到了敬亲王的面前。
敬亲王看到案卷,不由得愣住了,他展开案卷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的变了,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如此血案。惨绝人寰,朝廷如置若罔闻,传将出去,天下人心又当如何?”仁曦太后紧盯着敬亲王,厉声问道。
敬亲王长叹了一声,将案卷放在了桌上。纯亲王拿过案卷看了起来,不多时也是脸色剧变,眉头紧锁。
“敢问皇太后,这案卷是从何处得来?”纯亲王小心的问了一句。
“何处得来,六爷和七爷不必知道,我只是告诉六爷和七爷一声,此案受害之人,与我关系极大,乃我幼时恩人,与公与私,我都得给他一个交待。”仁曦太后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眼圈儿也变得红了。
看到仁曦的反应,纯亲王禁不住骇然失色。
“那胡雨霖究竟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皇太后明示。”敬亲王垂首恭声道。
“胡贼的钱也要,命我也要,具体怎么做,六爷自己个儿看着办吧!”仁曦太后一字一字的说道。
“臣……遵旨!”敬亲王咬了咬牙,应声道。
虽是正午,刑部大牢的一间“特殊牢房”里,胡雨霖躺在床上,正自闭目养神,享受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他这一年多来,虽然是在大牢之中,但却过得并不艰苦,甚至可以说很是舒适。当然牢里终究还是比不得他自己个儿的家里的。
现在的胡雨霖,所在的牢房比以前多了许多的生活用具,被褥什么的也都经常更换,饮食也都购自外边,可以说他是刑部大牢当中最舒服的囚犯了。
之所以他下了大牢却一点儿苦都没吃,完全是因为他的万贯家财。
那日铜柜被打开,里面的机密全泄,他得知之后一度魂飞天外,但是在冷静了下来之后,他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法,竟然将坏事化成了好事。
由于柜中的各种凭据多与左季皋和其楚系集团的官员军将有关,可以说是将左氏及其所有的重要部下一体扫了进来,并且还牵扯到好几家外国银行,军机处诸位大佬担心事情一旦泄漏,会引发剧烈震动,是以将他的案子压了下来。敬亲王原打算在查抄完胡雨霖的财产后便将其处死灭口,以免牵扯太广,但胡雨霖却设法抢先将消息暗中透露了出去,称朝廷要借自己的事广兴大狱,结果引起了众多楚系官员的极大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敬亲王为了安抚下情,不得不做出了低调处理胡雨霖的姿态,而胡雨霖则借机向敬亲王表示,自己愿意补足挪用饷款的同时,捐出大笔隐匿的钱银,买自己的性命。
由于他说的这笔钱的数目实在太大,正为财政困难而烦恼的敬亲王动了心,仔细权衡之后,最终放弃了暗中杀掉他的打算。
为了向朝廷表现自己的诚意,胡雨霖已经掏出了二百万两银子的巨款,而换来的,则是在牢中生活条件的巨大改善。
见到自己计划的第一步成功,胡雨霖又向敬亲王建议,朝廷已经查抄的他的家产和商货,先行交由他“打理”,产生的收益全归朝廷所有,敬亲王在和户部及刑部官员商议之后,也同意了,胡雨霖想方设法将一部分积存已久的生丝和茶叶辗转卖出,获利颇丰,所得计有白银五十余万两,“尽归部库”,敬亲王很是高兴,特意允许他在牢房之中办理商务,签单发票。
胡雨霖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然奏效——只要他还能赚钱,不乱牵扯,朝廷便不会杀他!
而在此之后,一直装聋作哑的左季皋,也暗中派人给他送来了口信:只要他捂紧嘴巴,坚持下去,待到风声过去,左大帅在外边活动活动,定当保他出来,东山再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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