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光再度消退,卫燃也再次回到了雪绒花的梦境农场,再一次坐在了桌边。
在他呆愣的注视下,那支金属羽毛笔也像是根本不打算给他反应时间似的,再次写出了一行行的字迹:
第五幕
角色身份:卫燃
回归任务:赴酒宴
没了?
卫燃不由的一愣,这次自己的名字前面没有任何身份前缀就算了,回归任务竟然也如此的简单?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也在骤然而起的白光中看到了这次能用道具。
禄来双反相机,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气,卫燃平静的等待着白光消散,同时也在期待着是什么样的酒宴,以及会在酒宴上看到谁。
片刻之后,他最先感受到的外界信息却是来自扑面而来的寒意,以及身下嘎吱嘎吱的噪音和轻微的颠簸。
当视野里的一切逐渐清晰,他最先看到的,却是身前赶车的把式,以及拉车的一头大骡子。
自己是在一辆爬犁上?
卫燃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这辆爬犁上铺着一层厚实的麦秸,但除了那个车把势,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看自己身上穿的,卫燃不由的松了口气,此时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他曾在潮藓战场穿过的50式冬季军服。
没有帽徽和胸章,绗缝的棉衣、收紧的袖口,乃至高腰棉鞋和栽绒帽甚至肩肘等位置额外缝上去的垫布之类的细节,似乎都在暗示着他刚刚战场上走下来。
但他的身上却并没有任何武器弹药,倒是挎着的那个帆布小包里装了不少各色的糖块儿。
衣服口袋里还揣着好几包美国香烟以及五六个zippo打火机,甚至还有两块美国手表和几支派克钢笔。
老子觉悟就活该这么低吗?
卫燃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却一点儿不耽误他撕开一包好彩牌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随手扯过来身旁的包袱打开看了看,这里面的东西并不算多。一块叠的四方四正的厚实花布,一包茶叶、一包红糖,还有一包烟叶子几条新毛巾。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解食刀,当年胡八指送给自己的解食刀。
难不成是去胡八指家?应该是吧
卫燃一边打量着周围目光所及之处的林海雪原,一边暗暗猜测着。
“吁——”
恰在此时,那车把式也吆喝着拉着爬犁的骡子停下来,用手里的烟袋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条岔路说道,“同志,俺只能把你捎到这儿了。
你贴着那条岔路一直走,翻过梁子再有个一二里地就能看见个屯子,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谢谢您捎了我一路”
卫燃客气的道谢之后,顺手摸出个美国打火机外加一包美国烟送给了那位车把式,这才在对方的感谢中拎着包袱皮下车,并且目送着那车把式赶车走远之后,将那包袱甩在肩头,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走向了那条岔路口。
这一次虽然不用躲在林子里穿行,虽然身上没有任何像样的武器,但他却因为自己身上这套行头莫名的轻松了许多。
他知道,在这片黑土地上,已经再也找不出一个还活着的侵略者了,就连曾经横行的绺子响马,恐怕如今也已经不剩几个。
也正因如此,他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越来越也有劲儿。
一路走,他还不忘把相机取出来看了看。万幸,这台禄来相机里装着仅有的一枚胶卷。
直接将相机挂在了脖子上,卫燃挺直了胸膛,一路欣赏着周围壮丽的雪景,一路大步流星的走着——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轻松的翻过了那道并不算高的低矮土梁,当他站在土梁顶上的时候,也远远的看到了土梁另一侧紧挨着一片林子的边缘,有个被农田包裹的小屯子。
这屯子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每家的烟囱也都在往外冒着淡淡的炊烟,站在土梁之上,他甚至能清楚的闻到冰凉的空气里夹杂的松木燃烧时特有的香气。
紧了紧甩在肩上的包袱皮,卫燃打着出溜滑冲下了土梁,沿着那条被积雪找平的乡间土路继续走着,他的脸上,也渐渐浮起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邻近屯子边缘,几个正拉着自制的小爬犁车玩闹的孩子好奇的凑了上来。
“敬礼!”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脸上还挂着鼻涕泡儿的小家伙清脆的大声喊道,其余几个小家伙也或是举起了左手或是举起了右手。
“敬错了,是另一个手!”带头敬礼的小家伙急忙朝身旁一个小丫头小声纠正道。
他这不说还好,他说完,其余几个小家伙全都下意识的换了个手。
“你们好!”
卫燃带着愈发无法抑制的笑意,认真的敬礼给出了回应,随后蹲下来笑着问道,“小朋友,你们是这个屯子的吗?”
“是——”这几个小家伙拉着长音齐声答道。
“那你们谁知道这个屯子叫什么呀?”卫燃继续笑着问道。
“桦树屯”最先朝他敬礼的那个小家伙抢答道。
“那你们谁知道,这屯子里有没有姓胡的人家?”卫燃试探着问道,同时也从挎包里抓出一把糖块儿分给了这些小孩子。
“他就姓胡,俺们屯子就他们一家姓胡。”
一个竖着羊角辫的小胖丫头指着一个看着也就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说道。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卫燃说着,重新掏出一把糖块直接塞进了那个小家伙的棉袄口袋里。
“他叫玉虎!胡玉虎!”又一个小朋友抢答道,并且顺利的从似乎在走神的卫燃手里得到了一把糖块儿。
只是听这个名字,卫燃便知道他没有猜错。
“玉虎,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卫燃索性不急着走了,直接坐在了冰凉的雪地上笑着问道。
“他爹他娘,他还有个妹妹!”
又一个小朋友抢答了本该胡玉虎回答的问题,“他妹妹还吃奶呢,大名儿叫胡诗霞!”
“这名字可真好听,真好听啊”
卫燃任由回答问题的孩子拿走了他手里的糖块,打起精神问道,“那你们谁能带我去他家?”
“我!我!”
几个小家伙齐声抢答着,并且顺利的分到了卫燃再次掏出来的一把糖块。
或许是因为他足够的慷慨,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军装值得信赖。
这些活力充沛的小家伙们笑闹着执意让他抱着胡玉虎坐上了那个也就比板凳大了一圈儿的简易爬犁。
在笑闹声中,这些孩子或是合力用绳子拉着,或是在背后用小脏手儿推着,一路欢歌笑语的带着他冲进了那个弥漫着炊烟和宁静的小屯子,带着他来到了屯子边缘离着林子最近的一个篱笆院门前。
这篱笆院并不算大,院子里除了三间土坯房,还有个地窝子,那地窝子的门口,还有几头驯鹿探头探脑的。
不等卫燃从那小爬犁上站起来,两只塌耳朵狗便已经顶开厚重的门帘子冲出来,蹲在篱笆里面颇有灵性的歪头看着他,既不吠叫,也没有摇尾巴。
再次用一把糖块儿打发了身后跟着的孩子们,卫燃抱着胡玉虎走到篱笆院的门前,轻轻拍了拍敞开的木头门。
“谁呀?”
伴随着一声呼喊,一个穿着皮袍子,头戴黄色狍角帽的女人撩开帘子,拎着个水壶走了出来。
“当啷!”
在看到卫燃的瞬间,这个女人手里的水壶也跟着滑落,砸在了台阶上。
“卫大哥!是卫大哥吗?”
话音未落,这女人已经脚步匆匆的跑了过来,激动的抓住了卫燃略显冰凉的手。
“是我”
卫燃压抑着激动和对方握了握手,他也已经一眼认出来,这个女人恰恰是当年的鄂伦春姑娘乌娜坎!
“快快快!快进来!”
乌娜坎接过嘴巴里含着糖块儿的胡玉虎,顺便又踢开摇头摆尾凑上来的那两只塌耳朵狗,热情的招呼着卫燃跟着她往里走。
“胡老弟呢?”
卫燃跟在乌娜坎后面,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忐忑的问道。
“他去城里了”
乌娜坎说话间已经撩起了厚实的帘子,一边示意卫燃进去一边说道,“听他说是去接个朋友”
说到这里,乌娜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卫大哥,他不会是去接你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
卫燃说着,弯腰钻进了这座外表低矮,但却格外暖和的土坯房子。
这三间土坯房实在是没多大,但却勉强是个半地下式的结构,所以虽然外面看着低矮,但里面实际并不至于憋屈。
在乌娜坎的示意下,卫燃跟着她们母子穿过了弥漫着棒茬粥香气的堂屋,又穿过一道棉帘子和纸糊的隔墙,走到了更加暖和东屋。
“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
乌娜坎说着,已经把抱在怀里的玉虎小朋友放在了炕沿上,她也走到屋子中间,手脚麻利的打开了那个砖砌的土炉子的封门儿,随后又拎起架在炉子上的烧水壶,给卫燃倒了一杯热水。
“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礼物”
卫燃说着,将手里一直拎着的包袱展开,把里面那些礼物拿出来一样样的摆在了桌子上。
“卫大哥这是做啥!”乌娜坎忙不迭的说道,“咋带”
“给孩子的”
卫燃直接转移了话题,走到这屋子房梁下吊着的那个悠车子边,弯腰打量着睡在里面的小家伙问道,“这是你们的小女儿?”
“可不咋的”
乌娜坎怔了怔也就不再推脱,更没有因为卫燃问出的这个蠢问题有什么不满,反而温柔的介绍道,“她叫诗霞,胡诗霞。”
“这名字可真好听”卫燃忍不住说道。
“俺俩没什么文化,这俩孩子的名儿,都是从他们身上借的。”乌娜坎笑着叹息道,“也算个念想吧。”
卫燃同样笑了笑,他自然知道,乌娜坎说的“他们”是谁。
“这是俺俩的儿子玉虎”
乌娜坎重新抱住跑到脚边略显内向的儿子,“这是卫叔叔,快喊人。”
“卫呼呼”
不过五六岁,而且似乎有些许口吃的玉虎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好小子”
卫燃温和的笑了笑,直接摘下仍旧挂在肩上的帆布挎包递给了对方,“这些糖块儿都是你的了,拿着吃吧!”
“拿着吧,不用跟你卫叔叔客气。”
乌娜坎笑眯眯的点点头,那胡玉虎这才笑嘻嘻的接过了卫燃递来的帆布挎包。
“卫大哥,你这是”
乌娜坎稍作迟疑,“刚从前线下来?”
“啊对啊”
卫燃点点头,拿起给自己到的那杯水坐在炕沿上,从旁边的一个小笸箩里抓起一把嘎拉哈攥在手里把玩的同时说道,“顺道过来看看你们,你们两口子过的咋样?”
“好,好着呢。”
乌娜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一边轻轻的摇晃着悠车子一边说道,“自从把土匪剿干净了,俺们两口子还分了16亩好地呢。
得空的时候俺俩还去林子里打打猎,还使着两头鹿一头骡子,这日子可是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好呢。”
“那就好”
卫燃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后小心的问道,“你们两口子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闻言,乌娜坎同样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没了,这么多年了,杨掌柜一家一直生死不明,俺俩还偷跑去江对面的毛子地盘找过,也没找见。”
一时间,这温暖的土坯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安静的可以清楚的听到悠车子摇晃时,那些绳子上绑着的木头小玩具相互碰撞的动静,以及胡玉虎吮吸糖块时吧唧嘴的声音。
“勇武呢?”
卫燃再次问道,“你们有勇武的消息吗?”
可惜,乌娜坎却再次摇了摇头,“自打鬼子投降之后,俺们两口子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根本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这让人绝望的话题聊到这里,纸糊的窗子外面也传进来一声清脆的响鞭。
“他回来了!”
乌娜坎闻言立刻站起来,和小家伙胡玉虎一起小跑着出去,嘴里也大声说道,“老胡,你猜谁来了?”
“家里有客?”胡八指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进来。
只是,还没等同样站起来的卫燃走出温暖的东屋,他却听到外面传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胡老弟,要不我在外面等等?”
当这句话传进卫燃耳朵里的时候,他只觉得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他已经听出来这人是谁了!
他怎么也来这儿了?
思索这个问题的同时,卫燃也已经撩起棉帘子跟着走出东屋,看向了带着一身寒气儿,刚刚把一只脚迈进堂屋的胡八指,以及他的身后,手里拎着个包袱,身上还背着个长布卷的李随安!
“卫大哥!”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无论是胡八指还是李随安全都认出了怔怔的看着他们的卫燃!
“望川,胡老弟。”卫燃压抑着激动朝着他们打了个招呼。
“真是卫大哥!你还活着?!”
胡八指激动的走过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卫燃,一边揉捏着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拍了拍的他的大腿,知道确定他全须全尾的活着,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可卫燃却怔怔的看着李随安,看着他右手空荡荡随着走动随意摆动的袖管。
“你”
卫燃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探手抓住了李随安的右手袖子一路往上摸,可直到他摸到肩膀,却仍未摸到他的胳膊!
“没事”
李随安平和的笑了笑,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快!快!进屋,上炕暖和暖和!”胡八指适时的招呼道。
闻言,卫燃也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李随安一起走进了东屋。
“你们哥仨上炕,一边喝一边聊。”
乌娜坎说着,已经端来一个炕桌放在了炕头儿,随后又一趟趟的端来了一盆儿猪肉炖粉条子、一大碗肉皮冻和一碟炸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外加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盘炖鱼,和一瓷壶提前热好的高粱酒。
“来!咱们先喝一个!”
胡八指说着已经拎起瓷壶给四个酒碗倒满,嘴上也张罗道,“媳妇儿,你也坐下来一起喝,卫大哥和李大哥都不是外人!”
“那俺就陪你们喝点!”
乌娜坎依旧是那个干脆利索的鄂伦春姑娘,话音未落已经端起瓷碗,和众人相互碰了碰,随后一点儿不慢的一饮而尽。
“卫大哥,你是咋找到俺们这疙瘩的?”胡八指撂下酒碗好奇的问道,“还有,你这是去潮藓打美国鬼子了?”
“是啊”
卫燃任由玉虎这小家伙帮自己倒满了酒碗,“我打听了不少人才找着你,正好得空,索性过来看看,倒是望川”
“卫大哥,鬼子被打跑了,新中国都站起来了,叫我随安吧。”
李随安端着同样被玉虎倒满的酒碗主动和卫燃碰了碰,笑着说道,“鬼子投降之后我就回四川了,去年还有了个小子呢,现在他叫李望川,为了这个名儿,我和我婆娘还吵了一架呢。”
“那个马家的妹子,马青禾?”卫燃下意识的问道。
却不想,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李随安脸上的表情却僵了一下,随后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垂着头拍了拍大腿,沉默片刻后说道,“她没活下来,牺牺牲了,45年春天的时候,就唉!”
“喝一口吧”
卫燃最终只能亲自拿起了瓷壶,帮着李随安重新倒满了酒碗。
将众人带回战火殇痛的沉默中,四个粗瓷酒碗再次碰在了一起,这一碗酒,是为了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
“小白呢?白宇光”
卫燃近乎小心翼翼的问道,“他他活下来了吗?”
“没有”
李随安再次摇了摇头,“当年我和他受伤被送回马家养伤,等我们俩醒过来,就听见你们在沙颍河战没了的消息。”
接过卫燃递来的香烟点燃,李随安继续说道,“伤好了之后,我和青禾带着小白他们两口子去了延安。在那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加入了新四军第四师的骑兵团。”
说到这里,李随安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41年的时候,我们骑兵团在津浦路西撞上了骑八师。”
“当啷”
卫燃手里的打火机一个没拿稳,失手砸在了炕桌上。
“小白”
李随安叹了口气,“我和小白遇见了不少熟人,尤其一个马家出来的骑兵,算起来还是马进韬连长的堂弟呢。小白小白丢刀了,主动让马家的人把他砍死了。”
“因为他爹?”卫燃沉默了半晌之后问道。
李随安却摇摇头,不知是否认还是同样不知道,“他战没了之后,他媳妇一时想不开也跳河了,只留下个还吃奶的孩子,最后还是青禾想办法送回马家,让金玉的姐姐照顾着的。”
自顾自的给碗里倒满了酒,李随安再次一饮而尽之后,拍了拍没了胳膊的肩膀,“44年,离着霜降没几天的时候,我们骑兵团又遇上了骑八师,我丢了条胳膊,慢慢的也就调离了骑兵团,后来青禾也牺牲了,等小鬼子投降之后,我索性回了家。”
说到这里,李随安强撑着欢笑说道,“48年的时候,家里给我说了门亲事,你还记得我三哥喜欢的那个周小姐吧?”
“记得”卫燃点点头。
“是她给介绍的,是她远房的姨妹,她爹也出川抗战了,没能活着回去。”
李随安掐灭了烟头儿,端着酒碗怔怔的说道,“去年冬天,那婆娘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望川,那婆娘还不乐意,我们俩还大吵了一架。”
“吵赢了?”
卫燃笑着问道,同时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没吵赢”
李随安自嘲的笑道,“终究少了条胳膊,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嘛。
我被那泼辣娘们儿好打了一顿才算是遂了我的愿,把李望川这名字写在了族谱上。”
说到这里,李随安端起酒碗看向卫燃,“你还记得吧,当初我说,我要是能活着回川蜀就开个粮店。”
“记得”
卫燃点点头,同样端起酒碗,和李随安和胡八指两口子碰了碰,在一饮而尽之前问道,“开上了?”
“开上了,还叫仓禀斋。”
李随安同样一饮而尽,随后抄起筷子夹了一大筷子粉条送进了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同时含糊不清的说道,“当初答应你的,你要是去,我粮店里的粮随便你吃,不要你的钱。”
“那可是好”
卫燃笑了笑,替胡八指问出了想问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随安,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其实是来送信的”
李随安说着,将旁边的包袱拽到腿边,示意卫燃帮忙把包袱解开,随后拿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胡八指,“46年的时候,马家的老太爷没了,马家也是树倒猢狲散,金玉的三姐赵金兰带着小白两口子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儿子,由老白护送着去投奔了杨家姑娘。”
“这是掌柜的寄来的?!”
乌娜坎顿时激动起来,“她在哪呢?这两年俺两口子为了找她们一家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不是”
李随安叹了口气,“这东西是46年的时候,金兰大姐离开马家之前,托人送到我家的,里面都是些照片,今年夏天,我整理青禾的遗物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东西,想着给你们送来,顺便也想去金玉的坟前看看。”
他这边话音未落,乌娜坎已经打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将里面的照片全都倾倒在了炕上。
好奇的看了一眼,卫燃立刻便认出来,这些照片都是当年他给抗联战士,给田小虎、给红霞,给邱家兄弟,给乌娜坎等人拍下的。
只是现如今,当年的照片终于洗出来了,但照片里的那些人,却已经有很多都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俺们多年轻啊”
乌娜坎拿起一张照片呢喃着,可紧接着,豆大的眼泪却从她的眼角滑落。
那张黑白色的照片里并没有她,但却有红霞姑娘,有田小虎,更有杨诗怡、赵金玉以及胡八指和崔大胡子。
“娘,你别哭,吃糖。”
胡玉虎凑上来,抱着乌娜坎往她的嘴里塞了一颗卫燃送她的糖块,随后用胖乎乎的小手擦拭着乌娜坎眼角溢出的滚烫泪水。
“不哭,娘是开心呢。”
乌娜坎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张张的拿起照片,教玉虎小朋友认着照片里的那些年轻的人儿,柔声细语的讲着当年发生的故事。
“都是多好的棒小伙子呀,咋就都没活下来呢。”
胡八指捏着一张照片叹息道,随后指了指照片里的崔大胡子,“卫大哥,你记得大胡子叫啥吗?”
“没记错的话,叫崔寿春?”卫燃下意识的答道。
“没错”
胡八指端起酒碗灌了一口,“我胡八指打生下来就没个大名儿,鬼子投降那年,乌娜坎说要给我取个名字,俺这一偷懒,就用了大胡子的名字。”
“所以你现在叫胡寿春?”卫燃问道。
“对”
胡八指摩挲着他儿子的脑袋瓜说道,“俺儿叫胡玉虎,赵金玉的玉,田小虎的虎。俺闺女叫胡诗霞,杨诗怡的诗,宋红霞的霞。”
“胡老弟,有话不如直说吧,咱们都不是外人。”
卫燃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说道,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他们都没有坟,连衣冠冢都没有。”
胡八指叹了口气,“当年牺牲的那些人呀,除了孙家姑娘埋在了废矿洞里,其余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小虎和红霞被砍了头,尸首都被丢到了冰窟窿里,头被鬼子一把火烧了。
崔大胡子的尸首,卫大哥见过,等我们回去找的时候,已经被狼叼走了。
还有勇文,他的尸首不知道被鬼子弄哪去了,邱老大是抱着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还有”
“还有小四儿,他叫邱勇彪,性子憨厚,但枪打的贼准。”
卫燃接过的话茬,“他也是拉响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见李随安看向自己,卫燃咬咬牙继续说道,“金玉金玉死在我怀里的,我亲手往他尸身
“连连个衣冠冢都没留下吗?”李随安错愕的问道。
“没有”
红着眼睛的乌娜坎搂着玉虎叹息道,“其实自打鬼子投降滚蛋,俺们两口子就想给抗联的大家伙收尸来着,但前些年满山头都是吃了迷魂药的土匪棒槌,能找着的尸体实在是没几具。
后来俺们也想开了,反正鬼子赶跑了,这国家也安定了,埋在哪俺们估摸着他们都能睡踏实。”
“这也好。”李随安叹了口气,“喝酒,喝酒吧。”
闻言,其余三人也再次端起了酒碗,和对方的碰在了一起。
“趁着还没喝多,让我再拍一张合影吧。”
卫燃拍了拍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提议道,“咱们难得相见,大家伙拍一张合影怎么样?”
“拍,是得拍一张。”
胡八指看着满炕的照片说道。
“在哪拍?”李随安更加干脆的问道。
“去院子外边吧,这屋里光线有点儿暗了。”卫燃说着,已经第一个站了起来。
“媳妇儿,抱上诗霞。”胡八指招呼了一声,放下酒碗也跟着下炕。
众人兴致勃勃的来了院子里,乌娜坎甚至还特意把驯鹿赶出来套上了爬犁,让两个小家伙坐在了里面。
与此同时,卫燃也将相机摆在了搬出来的两把椅子靠背上,找好角度之后,招呼着胡八指两口子和李随安站在了驯鹿爬犁边上按下了自拍拨杆。
成功的拍完了第一张合影,卫燃又给胡八指一家四口拍了张合影,给他们两口子拍了合影,给两个孩子拍了单人照,甚至给他自己和李随安也拍了张合影。
趁着胡八指两口子搬椅子解爬犁的功夫,卫燃再次分给了李随安一支香烟,站在篱笆墙边上近乎肯定的低声问道,“随安,你来还有别的事儿吧?”
“瞒不过卫大哥”
李随安叹了口气,“我我其实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回来当年我借给金玉的盒子炮。”
似乎生怕卫燃误会,李随安紧跟着又补充道,“那枪是我三哥的,这两年周家小姐身子骨不好,她说她想死前给我三哥立个衣冠冢,等她死了好合葬在一起。所以”
“那枪在邱勇武的身上,金玉的马刀也给他了。”
卫燃叹了口气,“但是没人知道他去哪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死活。”
“这这样啊”
李随安叹了口气,“算了,我再订做一把枪给周家小姐吧,只要能去了她的心病就行。”
说着,李随安却解下了他之前一直背着的长布条递给了卫燃,“我本来打算拿这东西找金玉换那把盒子炮呢,既然卫大哥,这把马刀送你吧,权当个念想。”
“这不像是骑八师的马刀”
卫燃接过那修长的布卷问道,却并没有急着打开。
“不是”
李随安笑了笑,似乎张嘴说了些什么,但此时卫燃眼前的一切,却已经被浓郁的白光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