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在一个经过的木板码头边的路灯边,靠着栏杆坐下。
他把手上的速写板放到一边,静静的看着远方。
远方绵延的山丘,黑漆漆的土泥,墨灰色的树荫。
四周很暗,顾为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清楚自己视线所望着的远方,到底是缺乏电力供应的城市,还是一整片连绵的山野丛林——只有一团朦胧的夜。
天空倒是一点都不朦胧。
甚至它清澈且明亮。
硕大的月盘挂在夜幕的正上空,现在是月末,理论上应该是下弦月最小,光线被遮蔽的最多的时节。
但它看上去真的很大,也很明亮。
顾为经甚至可以看到,弯弯的月芽上黑色的斑点,那是月球上的环形山,看上去,却像是印染出的石版画。
在月亮的四周,群星璀璨。
没有比在这样寂静辽阔的夜色中静静的坐着,更能让人感受到疏离,也更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的了。
在茫茫的天穹下,你才会意识到宇宙是何等巨大的事物。
西河会馆是他的笼子。
天体是这个星球上数以十亿个生灵的笼子。
而宇宙,则是数万亿亿颗星球的笼子,连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飞行的光子都无法逃脱。光子射出的那一刻,连时间都会被拉慢,放缓,可它们就算快的能够射穿时间,却还是赶不上宇宙不断膨胀变大的速度。
就像孙悟空翻了十万八千个能翻十万八千里的跟斗云,在如来佛祖看来,却不过是在自己的指尖蹦跳的顽皮小猴。
这么一想,人就一下子会在无尽的空虚中,得到了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一切抗争、一切奋斗、一切努力。
无所谓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
因为一切皆是尘埃。
也无所谓世上的人是好人、是坏人、是善良的人、还是邪恶的人。
因为一切皆是尘埃。
他虽在豪哥面前,只是一粒尘埃。
然而如果你把世界的尺度拉的足够长,那么纵使是如同太阳一般燃烧的、宏大的、热烈的事物,也不过只是一粒尘埃。
几十亿年的寿命,同样也只是无尽宇宙中的渺渺一瞬。
终究。
永恒的热寂将会吞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火焰。
热寂,不是温度的反义词,而是温度的归宿。热寂不是冷,它是寂,是灭,是——无。
当年美猴王看向如来佛祖,大概便是此刻他差不多的心情吧?
他感受到的不是五形山的重量,而是“无”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的也不是金、木、水、火、土五色五脉,而是万千须弥。
并非金箍咒箍住了他的头颅,是这种渺小的感觉,定住了他的心。
原来一切皆有定数。
只有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合计两亿两千六百八十万年,才能享得玉皇大帝的福分。
他没有。
所以他只是一个不当人子,初世为人的畜生。
所以他不管多么使尽混身解术,翻了多个个跟头,他也注定翻不出如来佛祖的掌心。
西天取经。
便是他的命,他的定数。
所以,那个曾经的齐天大圣消失了,从五指山下归来的,是斗战胜佛。
……
“富贵功名,前缘早已分定,为人切莫欺心。”
——《西游记·第一卷·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
……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也挺好。
当顾为经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人世的疏离感的时候,他不觉冷……也不是热,而是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那种人世间一切的重量都消失了,他成为了悬浮在天地星河间的一粒微尘。
在这种感觉下。
你甚至会觉得世界上的所有概念都平行的完全漂浮在自己身边。
自己看到的是月亮,是三十万公里以外的布满环形山的土地,也是九重天阙上的仙宫玉宇。
它是人造卫星飞掠的天体,也是嫦娥仙子飞向的远方。
天文学上的星河和神话传说里的星河同时在一刻存在,在顾为经的目光望过的时候——
彼此互相重叠。
彼此互相交织。
也彼此互相塌缩。
顾为经身前的不远处,就是一片湖面。
星空倒映在水中。
因此,除了想象和真实里各有一个月亮。天上和水中也各有一个月亮。一个高挂在头顶,光芒从无穷高的远处落下,一个低沉在水中,月光从无穷深的底处浮起。
它们全都漂泊的像是幻影。
顾为经就像是漂浮在众多的月亮之中,抬头看着天。
而那众多的月亮,似也有众多个抱着腿,身边放着速写板的年轻人,在抬头凝望着它。
月辉和月辉碰撞。
目光和目光交叠。
皆是寂寥、空荡与虚无。
顾为经轻轻的,却又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困了。
原来寂寥空虚到了极点,是这样的感觉,你不会感觉有实质上的寂寞,孤独的想要自杀。
不。
你只会觉得很疲惫。
你像是一粒微尘一样,受到风的牵引。你知道路都是被人设定好的,自由只是飞翔的幻象,微尘终究会被带去风让你去的方向。
因此,你无论想往哪里跑都没有了意义。
因此,你停下来,你想要去完全放空自己,你想要去睡一觉。
“喵。”
正当顾为经眼眸微垂,觉得地面很轻,空气很轻,自己的身体也很轻,一切都很轻,准备就这样靠着打一个小盹儿去的时候。
一个沉甸甸,胖乎乎的东西落入了他的怀里。
他感受到像是一辆重型卡车,从他的肚子碾压而过,差别没喘过气来。
顾为经抬起眼帘。
就看见阿旺的那张圆滚滚的大饼脸,正在昂着头,趴在他的胸口瞅着他看。
“崽。今天晚上没有按时喂猫知道不,没有按时喂猫知道不!没有按时喂猫知道不!”
顾为经从阿旺的身体姿态中,读出了这家伙大概是晚上的加餐没吃,饿了。
他无奈的笑了笑。
“过一会儿吧。过一会儿回去,我管那个管家要点鸡肉罐头什么的。”
他轻声对阿旺说道。
也不知道狸花猫听懂了没有。
大概是听懂了吧。
反正阿旺大王非常人性化的挥舞起猫猫拳,扇了顾为经一巴掌,然后扭搭着屁股,跑到一边的长椅上,趴下了。
“呵。知道没有喂猫,在这里闲的装什么雕塑呢?小顾子,你得支楞起来啊!瞅瞅你那服务精神,本大王对你很失望。”
蔻蔻就站在顾为经的身边,低头俯看着他。
刚刚应该就是她把怀里的阿旺放到顾为经的身上的。
如果酒井胜子在身边。
大概她会劝说顾为经不要丧气,他们只是画家,所以……无论给谁画画,画家都只需要关心自己的画就行了。
人世间有太多事情,是小小的画笔所无法决定,无法改变的事情。
所以。
他们没必要想那么多,既然无能为力,那么就去做好画笔可以决定,可以改变的事情。
但蔻蔻没有劝说顾为经,没有安慰他。
甚至蔻蔻连说一声“别难过”的意思都没有。
蔻蔻小姐在学校里,就不是一个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画板上的乖学生,她更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絮絮叨叨,劝过来劝过去的人。
面对被豪哥打击的丧气,恼羞成怒的扇了她一耳光的父亲。
蔻蔻只会平静的把脸送过去,告诉他:“继续打,扇女儿一巴掌,谁不会?你今天要是能打死我,我倒反而看得起你!”
“把你的真本事全都在我身上用出来。”
要不然把她打死,要不然把自己打死,如果都没有勇气……那么就去认真的好好生活。
她对顾为经笑笑。
顾为经也对她很平静的笑笑。
顾为经并不丧气,也一点也不恼羞成怒,他只是很困,无力而空虚。
“谢谢你今天来——”
蔻蔻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顾为经闭嘴,她不想听这些婆婆妈妈,有的没的的话。
她歪着头看向顾为经。
“我是连续三年的菲茨的情人节舞会皇后。”她说。
顾为经侧了一下头。
蔻蔻小姐的思路总是跳跃的很快,他跟不太上对方的神转折。
她点点头,“我看到了那张《镜报》上的新闻照片,茉莉小姑娘说,你陪她跳过舞,跳的还不错的样子。”
“今天本来肯定是第四年的……结果我并没有去成校园的舞会,你得赔我。”蔻蔻继续直视着顾为经的双眼,分外认真的说道。
赔她?
顾为经并没有理解,为什么蔻蔻今年没有当成情人节的舞会皇后,所以自己就应该要赔偿她的神奇的思路。
顾为经也懒得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他实在有点困。
这个请求很突兀,顾为经原本不想拒绝蔻蔻小姐的任何要求,只是……他实在是有点困。
他觉得现在这样,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多想。
很舒服。
多动一根手指,都是莫大的折磨。
没有精力喂猫。
也没有精力跳舞。
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笑了笑,点头说:“好啊,到时候我们回去,我问问管家这里有没有适合跳舞的地方,西河会馆这么大,建筑这么多,估计应该——”
“不回去,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女孩摇摇头,固执的说。
顾为经深深的吸一了口气。
“也行。”他强撑着,“那么就稍微等一会儿,好么,让我缓缓,我想就这么静静的呆上一会儿。别担心,我很好……”
他又想起新加坡的画展,想起胜子小姐,想起酒井太太和爷爷、婶婶。
不过只是两天的时间罢了。
前天的这个时候,顾为经还在那里兴致勃勃,雄心万丈的盘算期待着去新加坡的事情。
不过仅仅48个小时以后。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遥远,遥远的恍如隔世。
顾为经又用力的摇摇头,把这些让他倦怠,让他疲惫的念头全都赶出脑海。
他不想思考。
“……我只是实在感觉太累了。”
蔻蔻似乎对这个回答,依然不太满意。
想了片刻,她坐到顾为经旁边,两条小腿搭在一起。
女孩轻盈的弯下腰,用手指抽开她脚上运动鞋的系带。
“那你运气不错。”
蔻蔻解开鞋带,把脚尖从鞋子里抽出来,将两只鞋子并拢的收好,放到一边的椅子上。
“我倒是一点都不累,你在这里坐着,我跳舞给你看好了。”
她偏过身,望着顾为经的眼睛说。
——
蔻蔻一步一步走到湖边的木板码头的中心。
她先是侧身拧着眉,用穿着袜子的足尖拇指顶住地面上的木板,做了几个简单的立足和小步跳的动作,似是在热身,又似是在感受脚下码头的坚硬程度和身体的平衡,确定脚趾不会卡进木板间的缝隙中。
然后。
蔻蔻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转过身,她面向顾为经,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把身体慢慢的收紧,让骨盆和胸椎都处在完美的中立位置。
“SWANLAKE,第五组曲,OP.20a……”
蔻蔻说道。
顾为经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的手机,就放在你旁边,密码是01563,古典音乐播放器收藏列表里第一个就是。”
她望着顾为经。
蔻蔻的鞋子,手机和钱包刚刚全部都放到他的身边。顾为经闻言拿起了手机,解锁屏幕,点击了“AppleMic古典乐”的软件。
蔻蔻的收藏夹里,第一支专辑便是《SWANLAKE》。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顾为经以为,蔻蔻要跳的是一些很闹腾欢快的曲子。
他依稀记得,对方为了今年的玫瑰情人节的舞会,曾练了很久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It”与太空步。
迪斯科也有可能,蔻蔻和她提过,她很喜欢舞王屈伏塔。
谁知。
她竟然选择了一首这么古典的曲目。
顾为经点击播放,手机扬声器里出现了小提琴悠扬的独奏。
“不是这条。往后,从第六组曲开始,就是开头听上去是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那个。”
蔻蔻摇摇头,请唱了两句。
“《天鹅湖》芭蕾舞的最后一幕配乐。”
柴可夫斯基笔下《天鹅湖》的第四幕——王子身边的罗特巴特,那位经过伪装的邪恶巫师终于显露出了魔王的本来面目。
他用代表诱惑的黑天鹅化作的女人,引诱王子违背了海誓山盟的承诺。
然后魔王又对美丽而纯洁的公主施以永恒的诅咒,将她和侍女们都束缚进了白天鹅的躯体之中,永世永年的漂泊在湖面之上。
不得解脱。
顾为经对古典音乐的乐章分类、名称标注和各种乐段上复杂的三位数字编号,不是很了解。
他连着播错了两次。
等到了第三次选好了乐曲,手中手机的扬声器里,终与出现了听上去很像蔻蔻给他哼哼的曲调的声音。
“就是这个。”
蔻蔻笑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确认。
“顾为经,给你布置一个任务,从这一条开始,你就按着整个专辑的顺序,一条接着一条的播放下去,OK?”
顾为经答应了。
他把进度条拖动到了最开始,选择了重播。
随着钢琴和弦乐所组成的组曲的声音再一次在湖边响起。
蔻蔻提手,拧身,回眸。
身上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像是旋转的花叶一样骤然舒展而开。
她翩然起舞。
……
蔻蔻小姐的舞跳的很好。
这本是无需多说的事情。
不仅顾为经知道这一点,菲茨国际学校的每一个学生,不管比他们年级更高的还是比他们年级更低的,都知道他们年级有一个舞跳到很好的姑娘,在最近几年的舞会与文艺活动上,次次都大出风头。
烹饪、击剑、网球、陶艺、钢琴、小提琴……如果经常喜欢上课外班,都只学半调子的蔻蔻小姐,她有什么东西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片刻放弃的东西。
那么就是跳舞了。
纽约芭蕾舞团的创立者和首席,现代芭蕾舞之父乔治·巴兰钦曾对记者说道:“芭蕾舞演员从来不是教出来的,她们是在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大师与传统,在这个行业中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事情从来都是宗教般的热爱,以及从有天赋的舞蹈者的身体中自然蔓延出的欲望和张力。”
“芭蕾舞不是画画,不是写作或者演奏,芭蕾舞没有文本,没有标准舞谱,没有剧本或者乐谱,只有前辈舞蹈者所留下来的非常散乱手写记录。所以它从不受传统或者过往的约束。”
巴兰钦总是会说。
芭蕾是稍纵即逝的,就像鲜花或者蝴蝶,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去,但是当下,我们依然在起舞。
所以。
舞者从她们的身体线条中所天然弥漫出的神意与张力,才是一部舞蹈里最重要的那个部分,才是鲜花的根脉与蝴蝶的羽翼……而非某次旋转,或者脚尖开合有没有达到标准的180度。
既使是像《天鹅湖》这样最经典的古典舞,也必要要有当代年轻人来表现,并呈现出他们天然的模样——
“舞蹈的历史从来不存在于那本书上,而是做为一种浪漫主义精神,存在于舞者身体的天生线条之上。”
(注:图为巴兰钦排练芭蕾舞剧的照片。)
梦想着当舞蹈家和剧院台柱子,想的痴心了的疯婆子生出来的女儿,合该是天生的舞者。
蔻蔻学过迪斯科,她还有一点Hip-Hop和爵士的底子。
但她最主要练的还是芭蕾。
她旋转,她用小腿和足尖在虚空中画着圈。
她换脚变位的小跳。
她安然舒缓下腰。
……
女孩的穿着白色袜子的脚尖点在码头的木板上,发出轻盈而结实的声音。
踩踏的脚步声在缥缈的夜里,在广阔的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荡漾开,像是虚空中的涟漪。
顾为经以前只是知道蔻蔻擅长跳舞。
当女孩在庞大的寂静中,为他起舞的时候,顾为经才觉得,对方跳的要比自己曾经所以为的还要好。
他不懂芭蕾,也不知道什么是巴兰钦,什么是纽约芭蕾舞团,什么是“身体本源的欲望和张力”。
顾为经对《天鹅湖》的了解仅仅只限于以前在电视机上看过著名《四小天鹅》。
他只是在电视机上随便瞥了两下。
觉得无聊的顾老头,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拿着摇控器,摇去看他最爱的武侠剧去了。
可顾为经还是觉得蔻蔻跳的好棒。
他看蔻蔻跳舞,就像蔻蔻看他画画,除了“啰啰啰,好棒好棒好棒”也说不出来什么过多的所以然来。
但这也已经够了。
他能感受到蔻蔻的身体所发散出来的美,美这种东西,是无需通过辞藻解说的修饰再呈现到人们的眼前的。
既使顾为经很累,既使豪哥阴郁深沉的目光正在庄园的某一处盯着他,既使他对自己的前途无从挣扎。
可当蔻蔻在他身前,跳舞给他看的时候。
顾为经还是慢慢的望掉了那一切。
这种忘掉和刚刚那种空虚的忘掉,并不一样。
刚刚顾为经被巨大的空虚所包裹,让他只想要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而现在。
他被蔻蔻的身体所包裹,被巨大的“美”所包裹,让他只想要静静的看,然后起立鼓掌。
顾为经不知道。
1962年10月22日,古巴导弹危机,喜欢演讲的肯尼迪通过电视,向美国民众以及整个苏联发出了战争前的最后通牒。地球的另外一端,美国驻扎苏联的大使馆门前,同样被抗议的民众所包围。
双方的洲际弹道导弹都在瞄准着敌方的国土,海平面下的几十艘核潜艇也都全部进入了发射阵位。
前所未有的核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及发,整个世界都前途叵测,危在旦夕。
可当天晚上。
正恰巧在莫斯科巡演的纽约芭蕾舞团,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克里姆林宫大会堂的舞台的时候,随着音乐响起。
他们所预想中的会被狂野的战斗民族冲上舞台殴打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做为现代芭蕾舞的重要故乡。
苏联的民众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艺术素养,他们整齐的站起身,给纽约的舞者们热烈的鼓了掌。
美就是美。
美本身,它就是一门共通的语言,它跨越了所有民族、族裔和政治主张。
这种美不仅让顾为经想要鼓掌。
它还让顾为经想要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