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安排好的演员!我看,说不定这家伙就是侦探猫本人呢。”
女助理恨恨的吐出了一口气,不愿意相信居然会有这么扯淡的事情发生。
她内心在颇为阴暗的猜测,这条播客下的消息会不会根本就是那个所谓的侦探猫在自导自演发出来的。
范多恩一言不发的按着手机。
他通过评论,点进这个自称是《白色的贝加尔湖》画作投稿作者主页上所挂着的推特链接,随便看了一眼。
从推特上分享的过往照片来看,这个里蒙德应该算是半个职业画家,半个艺术品商人。
对方自我介绍中毕业于伦敦斯莱德艺术学院,如今在德国霍根海姆经营一家小型社区画廊。
谈不上富贵,收入却也不差。
这样的人属于艺术行业里的中流砥柱。
和他自己这类的大佬没有可比性,
可在普通人眼中,也算是混得不错的优雅艺术家。
对方会是侦探猫这种此前要在网上卖十美元插画赚钱的网络画手概率极低,是被雇来的演员的概率更低。
不出意外的话,
这个里蒙德留言中所说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
“运气好吧,也许侦探猫刚好看过那期杂志。”
范多恩拧着眉毛说到。
助理这次没有接话,因为她听出了范多恩的话里底气似乎不太足的样子。
她偷偷瞄了范多恩的脸色一眼。
这位大艺术家此时眼睛微微眯着,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
嘴上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范多恩心中都知道,
靠着一张画的画面表现,就准确推测出画家作画的感觉,这绝不是好运或者巫术。
拥有这样敏锐的美术直觉和艺术修养的人——在这个行业内是真实存在的。
曾经有些读艺术心理学出身,在行业内浸淫了几十年的最资深的那一小撮艺术鉴赏家,甚至能够只对着最终的作品,就还原侧写画家作画时的精神状态。
如果是唐克斯馆长或者树懒先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范多恩都能接受。
只是……
怎么偏偏是侦探猫呢?
Bullshit!
他妈的怎么可以是她呢?
她也配?
范多恩越想心中越是烦躁,像是一头被挑战了权威的狮王。
在视频中被那个姓伊莲娜的死瘸子辱骂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真正让范多恩无法压抑心中怒火的是,他内心的最深处的某块地方,正在告诉自己——“我做不到这一点。”
他对于严肃艺术的把握能力,竟然不如一个网络画家。
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可这就是事实。
范多恩的绘画风格本来就是样子大于实质的那类,喜欢用各种凌乱的线条和夸张的色彩装饰画面。
视觉上的冲击很大,但是精神内涵不足。
伊莲娜小姐喷范多恩的画,情绪莫名其妙,无病呻吟,并不是无的放矢。
范多恩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伟大,
而是成功。
成功可比伟大容易的多,也有捷径可走。
梵高把自己画疯了也无人问津,而某些潮流艺术家随便敷衍的用陶土捏个奇形怪状的水杯也能卖十万美元。
成功,要的是名声,要的是权威,要的是炒作,要的是社会粉丝对你的认可。
说句不客气的,
在范多恩眼里,让别人认为他画的好,比他是否真的能画的好,要重要的多的多。
只要你看起来足够权威,有足够多的收藏家追捧。
只要你看上去足够成功,每年有几百万人穿着伱画的艺术符号行走在大都会的霓虹街头。
你就算画出一团狗屎来,你也是作品价比黄金的时尚艺术先驱。
可是,
再怎么先锋,他也是有自尊的。
一个自己不屑的网络插画师,竟然比他还要对美术情绪更加敏感。
这让范多恩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恼羞成怒。
“懂艺术又怎么样?这样的网络画手,接不到足够有份量的稿件,最终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范多恩鼻子中喷出一口气。
“一个小众播客而已,才十几万粉丝。舞台就这么大,就算说的再好,不会有什么浪花的。”
他似乎是在对女助理说话,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没错,Darlg。”
助理察言观色的适时送上香吻。
她知道自己的老板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可惜,没有留下刚刚那个该死的记者的电话,要不然可以花钱把采访记录要回来。”
助理想起刚刚的采访,叹了口气:“不,早知道,应该直接花钱让他删照片的。”
那位中年记者大叔原本偷拍的照片就有很大的法律问题,就算范多恩什么都不做,他也未必敢发。
对方一开始提出自己花了200欧元贿赂摆渡司机,未必就没有暗示范多恩花钱买他擅除照片的意思。
估计当时想要花钱消灾,三四百欧元差不多也就够了。
以欧洲娱乐记者的德行,采访到的消息就像吃到狗嘴里的肉,就算本身没有什么,再想让他吐出来,不狠狠咬你一口是不可能的。
“需要么?一个小众播客而已,又能又几个人听到?”
范多恩嘴上还在强撑,心中其实赞同助理的看法。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刚刚采访时所犯下的错误。
在文艺界,
大佬喷小透明,根本就不算是事。
狂傲是艺术家的美德。
别说骂对方是侏儒和猴子了,更过分的话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你比对方艺术成就更高,天生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但这种事情就怕翻车。
自己刚刚喷完对方对严肃艺术一无所知,只是个只会画动漫的下九流的网络画家。
结果,
这位侦探猫女士不仅彩色铅笔画的好,
对严肃艺术的造诣也很深,转眼间就在播客中和唐克斯馆长相谈甚欢。
这就属于翻车的典型。
了解这件事情始末的人越多,对范多恩“大艺术家”的金字招牌的权威,伤害就越大。
粉丝看不明白你的作品没有关系。
反正,他们会觉得你的画不明觉厉,但要是他们开始怀疑你的艺术眼光。
这就很危险了。
范多恩可以欺负安娜年纪轻,没足够的人脉,造舆论说对方只是个靠着姓氏上位的样子货。
但他要敢在每年游客数百万的英国最顶级的私立美术馆资深馆长唐克斯身上玩对付安娜这一套。
呵呵,
小丑就变成他自己了。
范多恩现在只能庆幸。
说到底,专业的艺术播客受众比较小,传播方式单一,和【海伯利安先生】这种大网红的流量没有可比性。
除非某些内容在专业圈子内非常的有话题性,能被反复的提起。
比如《经济学人》旗下播客采访巴菲特的那期节目,播客《摇滚乐队》采访皇后乐队吉他手May的那期节目。
几乎成了相关领域从业者的必听节目。
否则,
影响力应该算不得太大。
目前来看,唐克斯馆长虽然勉强能算是重磅嘉宾,但讨论的内容是几名小艺术家的作品,这个议题不算有份量。
对真正的大佬吸引力不大。
这就还好。
“那我们换点东西听吧?做点轻松的事情。”
劳斯莱斯车内,气氛相对沉闷的过了十几分钟后,善解人意的女助理似乎想要老板换换心情。
她勾上了范多恩的脖子,风情万种的调情道。
“何必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网络画手费心,你关注的应该是米兰时装周,这里才属于你的舞台。她不过是个上升渠道被封死的非洲土包子。而您,我的老板,有金钱,有荣誉,还有我。”
助理在一边轻轻的拍马屁。
“说的没错。”
范多恩冷笑了一声,低头回应助理的热吻。
“但不用换,就继续放这个助兴好了,挺好的。”
他不是个纠结的人,
现在心情差不多已经平复了下来。
助理说的没错。
侦探猫或许真的有点才华,可世界上有才华的画家多了,有几个能走到自己这一步?
他拥有着私人飞机,劳斯莱斯,漂亮撩人的女助理……
已经成功的不能再成功了。
侦探猫能对范多恩造成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小的不快和苦恼而已。
很快,
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以后,就将没有人会记得这期播客,没有人记得侦探猫,没有人记得自己的这次翻车。
社会舆论是健忘的。
而他,
依然是阿米答的首席艺术官,大美术家,德容·范多恩。
既然对方的命运注定是悲惨的,这个侦探猫越有才华。不越更加证明了自己选择的艺术道路的正确吗?
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让范多恩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起来。
“对了,在结束录制之前,侦探猫女士,既然您也喜欢印象派,我能问问您,您最喜欢的画家是哪位?”
劳斯莱斯的全封闭式车厢中,播客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而范多恩正和自己的女助理打的火热。
“雷阿诺……他的《煎饼磨坊的舞会》是我的最爱……我们不刻画神明,我们只记录阳光和空气。我们不遵循教条,因为美的东西将会留下,而伤痛终会逝去。”
喇叭中传来侦探猫的回答。
像是有一盆冷水从范多恩的头顶灌下,消灭了他满腔的欲火。
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住了,一个翻身从劳斯莱斯宽大的座垫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你要吃药么?”
刚刚被调起情绪的女助理此时不上不下,整个人有些不太高兴。
“白痴。”
范多恩现在已经没有了其他事情的兴致。
他重新捡起被踢落在地板上的手机,往后拉回几秒钟。
“……我们不刻画神明,我们只记录阳光和空气……”
范多恩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史以来听到过的,对于印象派最动人的描述。
动人不动人不关键,
真正让他惊恐的是,
范多恩嗅到了一丝,这句话有成为经典的可能性和潜力。
很多艺术画派,都有自己最具有代表性的经典格言。
比如说野兽派马蒂斯——“刻意追求的精确并非自然”,拉斐尔前派——“让秀媚浅薄的艺术回归纯洁”,奥地利分离派——“为时代的艺术,艺术应得自由。”
……
这些经典的概括既美好,又准确。
就像拜伦诗歌里的名句一样,在艺术圈子里脍炙人口。
而侦探猫的这句话,是范多恩听过的对印象派最准确的概括,并不宏大热烈,但回味悠长。
仅仅凭借这一句话的概括,
范多恩就觉得这期播客有成为经典的潜力,至少在专业领域,一定能吸引无数专业的绘画爱好者慕名而来。
经典格言之所以是经典格言,就在于它的经久不衰。
足够美的东西,是有穿透力的。
每多一个人听到这句话,就意味着范多恩多丢一次脸。
“太棒了,这简直是太棒了。这是我听过对印象派最酣畅淋漓的概述。侦探猫女士,请允许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要把它刻在泰勒美术馆印象展馆的门口的牌子上。这实在是太动人了。”
就像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一样。
播客的最后,范多恩听到了唐克斯馆长兴奋的拍着手赞扬道。
……
顾为经用钢笔在纸面上拉出短发的曲线。
他用笔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很稳。
顾为经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沾着墨水的钢笔笔尖在素描纸上滑过时与纸面纹理摩擦的触感。
嘶~
笔尖移动到了人物发丝带着一丝弧度的尾部,他轻轻的均匀收力,让线条更加充满弹性。
正常用钢笔作画的时候,其实只需要注意笔尖上不能有积墨,钢笔下水流畅就够了。
但曹老对他的要求是用白描的思维作画。
中国画中,一条再细的线也是有自己的形体的,它有自己的宽度,也有自己的厚度。
笔墨深浅,墨迹浓淡,
顾为经处理的一丝不苟。
他完成这条线条,放下笔,轻轻吹了一下纸面,然后侧过头,望着在身边的电脑前修改着论文的女生。
说服酒井胜子的过程,比顾为经原本想象的要轻松不少。
他原本以为胜子小姐不会这么容易的答应自己的“无理取闹”。
一篇艺术论文包含着两个人共同的努力。
诚实的说,如果以写论文时候的付出的心血来判断他和酒井胜子两人对这篇论文的重要性。
其实人家比自己对这篇论文更加重要。
不仅胜子之前为了收集资料,写卡洛尔和其他印象派大画家的风格对比综述,前一阵子基本上马不停蹄的在欧洲各大主要美术馆间飞来飞去。
而且他除了发表些自己的意见以外,论文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最辛苦的文字性工作,也是酒井胜子来完成的。
从这一点看,酒井胜子理应比自己更对这篇论文有决定权。
顾为经为了自己心中的坚持,放弃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利益,也有酒井胜子的那一份。
斤斤计较些的人就算是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酒井胜子却很干脆的答应了下来。
“谢谢你,胜子小姐,我很感动。”
“对了,胜子,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顾为经沉吟片刻,突然说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