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晃、邵勋在整训部伍,王导则直接回了家。
待及家门口,他发现这里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顿时笑了起来。
他把心中的些许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整了整衣袍,大笑着进门,道:“景文来矣!”
正在府中做客的琅琊王司马睿听到王导的声音,亦笑着出门,道:“等你多时了。”
二人相会于庭院之中,把臂言欢,大笑不已。
“夫君。”王导之妻曹淑行礼道。
司马睿前来拜访之时,王导不在,曹氏出面招待,这是通家之好了。
“速去置备酒席,我要与景文一醉方休。”王导拉着司马睿,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吩咐道。
曹氏应了一声,离开了。
只要夫君不外出找女人,她还是很乖巧,很给面子的。
司马睿一点不注意形象,直接拿袍袖擦了擦石凳,坐了下来。
“这几日酒喝得委实有点多。”他苦笑道。
“就不能少喝点?”王导摇了摇头。
“不喝酒又能作甚?”司马睿轻叹一声。
“景文……”王导说道:“我知你内心苦闷,但时局若此,万不可灰心丧气,还是得振作啊。那些清谈,少去点吧。”
“茂弘以前不是很喜欢清谈么?”司马睿诧异道。
“现在不喜欢了。”王导胖乎乎的手指在石桌上点来点去。
他知道司马睿内心忧惧、苦闷、彷徨。但说实话,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迷茫啊。
他突然想起了玄学的历史。
自前汉末年出现萌芽后,后汉有所发展。到了后汉末年,朝政日益腐败,儒学日趋僵化,士人苦闷不已,信仰动摇,偏偏家里又有着庞大的财富,于是只能追求个人的觉醒与享乐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
玄学由此大发展。
如今的大晋天下,与后汉末年又有多少不同呢?诸王在洛阳周边打来打去,士人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你说苦闷不苦闷?
既然苦闷,那当然要逃避现实了。
如果有朝一日,乱子出现在我身边,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那我…我…我就渡江南下,找个江南好风景的地方,继续我挚爱的游乐、清谈、服石、弹琴、书画……
总有地方可以逃避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王导就想着振作一番,觉得不能像往常那样胡闹下去了。
逃避现实是需要物质基础的,更需要政治上的庇护。不然的话,万贯家财、阡陌纵横、仆婢成群的庄园,早晚被别人夺去。
所以,他对那些到这会还在清谈游乐、醉生梦死的人多少有点恨其不争的感觉,遇到了就想点醒他们,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知交好友的时候。
“茂弘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司马睿仔细打量了一下王导,问道。
老友这几个月奔波多了,满脸疲惫之色,眉宇间更是有股化不开的郁气。
曾经明亮的双眼,也浑浊了不少。
司马睿其实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中读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王导与人清谈之时,眼神很纯粹,很执着,甚至能看到一股认真的劲头。但现在么,似乎多了很多委屈无奈,又多了不少阴谋算计,还有几丝恼怒不忿。
他纵身跳进了名利场的大染缸,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纯粹潇洒了,可以理解。
“先别急着问我。”王导摆了摆手,沉吟一番后,突然问道:“景文你为何还留在洛阳?”
司马睿一怔,下意识答道:“不在洛阳,又能在何处?”
“琅琊国呢?不打算回封地?”王导问道。
司马睿有些沉默。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回去?但回去有用吗?
首先,卫将军、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东平王司马楙把持着这里的大权,充其量他只能管管琅琊的封地,且颇多限制。
其次,徐州附近的局势可不太稳,民变多发,乱成一团,琅琊国文恬武嬉,国兵连流民军都不一定打得过,太危险了。
第三,正如司马越留在洛阳寻找机会一样,他心底深处就没点想法吗?不可能的。
“行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王导瞟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得劝一句,洛阳并非久留之地,没有机会的,早点走吧。”
“去哪里?”司马睿问道。
王导的脸上露出几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半晌后,轻声说道:“东平王是走了司马冏的路子才当上徐州都督的,其人又恶了东海王,想想办法,把他顶掉,你去下邳。”
“哦?可有把握?”司马睿有些兴奋。
大晋的军队构成,分为中军和外军两部分。
中军又称禁卫军,驻扎在城内的为宿卫七军,宿于城外的被统称为牙门军,原本有十万余众,现在还有五六万人。
外军主要是八个都督区的世兵,如徐州、冀州、关中、荆州等,总兵力当在三十万人上下,基本都是世兵军户,如今还剩多少人,很难说得清楚,可能一半都不到了。
战斗力也非常差劲,比如新野王统领的外军就刚刚被南方流民击败——武备废弛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真不是敌人多厉害,是自己太烂了。
可以说,如今整个天下的最强武力,就是洛阳中军还剩下的那五六万禁卫军了,器械好,编制满,经验丰富,兵种更是齐全,步骑皆有,具装甲骑都有千余。他们若是没了,大晋威压天下的武力也就不存在了。
王导建议司马睿去下邳,其实就是让他出任平东将军、徐州都督,而下邳则是徐州都督的理所。
“现在还没有把握。”王导粲然一笑,道:“慢慢等吧,会有机会的。”
“茂弘为何如此笃定?”司马睿奇道。
王导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司马睿若有所悟,但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想清楚,想要开口询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按捺住,装作明白的样子。
“说起来,下邳是个好地方,可进可退。”司马睿笑道:“只是,东面就是东海国,司空能答应么?听闻他在长沙王面前挺能说得上话的。”
“等。”王导笑了笑,惜字如金。
司马睿暗恼。
王茂弘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负,说话云遮雾罩,在老朋友面前也不说开了,让他微微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面上仍然维持着温暖、和煦的笑容,只听他说道:“其实,东海是小郡,关系不大。司空愈发得长沙王信任,想必能找到更好的封国,未必对东海多感兴趣。说起来,琅琊国与东海国还是接壤的,若我能出镇下邳,将徐州掌握在手中,那就太好了。”
王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在听到“东海”二字时,眉间又笼罩了一层阴翳。
司马睿一直悄悄关注着他的表情,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如果——”
“其实没什么。”王导伸手截住了他寒素门第,如糜氏,还得小心对待。今日……”
王导顺势把今天在潘园的事情讲了一通。
司马睿听后颇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呢!糜晃怕是在培养班底吧?他的野心倒是不小,难道想捞个太守、刺史当当?至于那个叫邵勋的武夫,哈哈,整治他还不简单?找个由头杀了便是,谅也没人替他说话。实在不行的话,书信一封,让徐州官府逮了他的家人。”
王导闻言失笑。
他还不至于自降身份,专门请司空下令杀了邵勋。
一个小小的督伯罢了,卑贱的人儿,一辈子也别想对他琅琊王氏怎么样。他只是没达到目的,有些不快罢了。
若邵勋愿意跪在他面前,磕头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若他不这么做,一门心思跟着糜晃往前走,以后若犯到他这边,随手捏死,轻轻松松。
说白了,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不值得特意针对,掉价。
司马睿见好友不说话,心中了然,随口道:“若觉得不值当大动干戈,那就请裴妃动手好了,责罚、褫职,再送回东海老家,届时不过一种地的田舍夫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王导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有些凝固。
他想起了某些事情。这个邵勋,真是糜晃的人吗?
裴妃,她到底想做什么?
京中有小道消息,裴妃兄长裴盾四处活动,想当徐州刺史。问题是,徐州刺史是由都督兼任的,难不成裴盾也瞄准了这个职位?
从名望、资历上来说,裴盾其实可以出任徐州刺史,但他不是司马氏的子孙,注定当不了徐州都督。
从门第上来讲,闻喜裴氏是北地一等门阀,三年前被杀的裴頠(wěi)更是士林领袖之一,影响力极大——裴頠之妻便出身琅琊王氏,其子裴该尚公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氏子孙的竞争力都很强啊。
王导突然就觉得里面的水很深,联想到堂兄王衍的谋划,心中愈发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