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震得人耳中发胀,临川王府中群徒心内情绪的翻腾却比耳边的声浪还要更加的激烈。
就在不久前,府外的唐军军士将震州刺史沈恪引到围墙下方来,通过沈恪的一番喊话,他们才知道自己一众人等被抛弃的内情。
尽管有许多人已经在心中确定了这一情况,可当此事的决策人之一站在他们面前将真相公布出来,这些人心底仍是不免涌起了一阵一阵的悲愤绝望。
他们全都是听从了临川王的号召才聚集在此,满腔热血斗志的誓要保家卫国,结果当危难真正降临的时候,被他们视为江东救世主、誓死追随的临川王竟然直接抛下了他们!
王府中不乏人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却不肯去面对,而今沈恪这个临川王的左膀右臂就站在墙外,站在唐军一边向他们喊话劝降,无疑是将这残忍的真相当作锋利的刀子,一次一次的穿刺他们的心扉!
“大唐王师仁义恤众,当此大胜之势,仍肯勒马悬刀、招抚尔徒。你等众乡人切勿再执迷不悟,尽快离府、弃械来降,各自归户方是正计!”
面对着墙内众乡徒们或悲愤或惊诧或鄙夷的眼神,沈恪心中也是复杂到了极点,然而眼下的他根本就没有选择。
哪怕他自己想要捐身成仁,也要考虑上千名族人家眷和部曲门生们的生计祸福,在眼下唐军已经掌握了大势的情况下,只能选择低头顺从唐军的要求。
退一步讲,眼下留此有用之身,等到春汛到来,临川王再率领会稽师旅北上发起反击的时候,也可以再趁机召集发动乡曲进行接应反抗。可如果只是耿直不屈,非但无益于当下局势,后续也再没有去扭转局势的可能。
沈恪一番喊话确是摧毁了府中许多乡徒们的心防,在其一番喊话劝降之后,原本还在府中顽抗的乡徒们尽管心中还有不甘与惊惧,但也都陆续选择弃械出降。
王府外的围挡设施被暂时放开,用三通鼓声给府内群众思忖权衡并作出取舍。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对于王府中仍在据守的群徒而言,其实也只剩下了出降一途才可活命,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乡徒犹豫不决,因为他们担心唐军出尔反尔,将他们诈出王府之后再痛下杀手。
毕竟在他们过往所接受的讯息和认知当中,早已经对北虏形成了刻板印象,这些人杀入到江东来,只会是无恶不作,所以才要誓死抗击。哪怕现在已经无力抗击,可是唐军罪恶的本质就会有所改变吗?
人的观念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尤其这些人之前可是为了脑海中的观念而甘愿付出生命为代价来进行抗争,哪怕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仍然还是难免迟疑不定。
鼓声还在继续,府中的吴中乡徒们也还在陆续的行出。只是这些出降之人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仍是惊惧疑虑,或者是出于一种对弃众而逃的临川王陈蒨憎恨报复的心理而选择投降唐军。
但无论他们的内心感触多么丰富,真正留给他们的选择空间也并不大,尤其在局势已经注定的情况下,哪怕他们不同的选择有着生死之别,可是到最后也不过只是时局中一蓬或扬或沉的微尘而已。
此时仍在王府中迟疑不决的吴中乡徒们并不知那鼓声对他们而言乃是催命的音符,越近尾声便越接近他们人生的终点。
终于三通鼓毕,鼓声戛然而止,最终在鼓声结束之前选择出降的吴中乡徒们也有三千多人,但是在王府中仍然存在着差不多数量的乡徒。
不得不说,唐军屡番喊话劝降的态度做法也让他们暗生侥幸心理,觉得唐军或许不敢大造杀戮,故而选择再拖延观望一下,等到唐军愿意给他们更多的保障和许诺再来出降。
且不说唐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心情如何,沈恪则是颇感心酸,事态至此仍有许多人心志未改,反观他们这些畏敌怯战的肉食者们实在是应该感到惭愧。
不过眼下他也不敢将此想法宣之于口,反而还要故意流露出忧愁苦恼之色,步履沉重的来到若干凤面前,深作一揖旋即便又说道:“代公心怀仁义,令人钦仰。可惜府中那些顽劣之徒仍然未感此番义念,罪民请亲入府中,再宣义旨,感化群徒,必令此间群徒痛改前非、恭伏王命!”
若干凤看到这招降的结果后,心中也是一叹,再听到沈恪主动要求入府继续劝降,他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旋即便又指着那些出降的乡徒们对沈恪说道:“内中顽固不降之人,我自有方法料理。倒是这些已经出降的徒众,仍待收编安抚一番,还需沈君由侧辅助。”
说话间,他便着令部将把那些降人引到左近一处早已经被清理出来的营地当中,接着自己也在一队亲兵簇拥下走进此处营地。
此时的营地中早已经烧起了灶火,灶上正在蒸煮着谷米饭食。人间烟火气息最能抚慰人心,尤其这些降人们也已经多时都未进餐,看到唐军已经准备好要在灶前给他们分配食物,顿时又大感安心,哪怕接下来将要遭受不测,起码也能先填饱肚子。
若干凤缓步走出营地中,招手示意可以放餐,那些降人们见状后有机灵之人当即便往若干凤所在方向跪拜致谢:“多谢将军赐食、多谢将军赐活!”
若干凤抬手压住众人的道谢声,待到场面安静下来,才又向着众人喊话说道:“生人自需有食,不许你们饮食安生之人,才是罪大恶极之徒!尔徒今来归义,自当有食,这并不是给你们的恩赐。王师奖酬归义之士,随后自有诸类恩赏。”
说话间,他便抬手将沈恪招至近前来,旋即便指着沈恪向一众降人们说道:“你等应识此徒是谁?日前蛊惑征调你等离家聚此、欲与王师交战敌对者,想必应有此徒。若以抗拒王师为罪,则此徒应为元凶首恶。乡徒慷慨尚义,踊跃响应号召,不意却为奸人所弃,生死无由自主。今将此徒赠与尔等,该当如何报复惩罚,尔等各自施为!”
沈恪听到这话后顿时傻了眼,没想到所谓的要自己辅助安抚降人竟然是这个意思,他一时间还待争辩求饶,旁边却有几名壮卒将之捆缚起来,并直接投入到那些降人队伍当中。
众降人们对沈恪等抛弃他们的王府官佐们自是深恨至极,不乏人自出降之后便一直对其怒目以视、恨得咬牙切齿。
可是当沈恪真的被推入到自己眼前,且已经是一副任人宰割羞辱的样子,他们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或是过往的积威使然,或是有些不习惯唐军这般行事风格,一时间只是各自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却不敢真的上前对沈恪进行殴打报复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降人们这样的反应,倒也没有让若干凤感觉意外,很多人事观念并不是轻易能够扭转过来的,接下来他便又说道:“尔等便留此进食休整,不得离营,若有不听劝阻擅自离营者,杀!”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身走出了营地,而众降人们目送其离开后,心中的紧张拘束也稍稍放松一些,虽然仍是免不了对沈恪横眉怒视,但也鲜少有人上前与之交谈接触,而是都排队领餐、先填饱肚子再说。
等到若干凤再返回府外时,王府门口已经又有几百人行出准备投降,但是因为那些围挡障碍已经被再次设立了起来,故而不能行出,只能站在府前高声呼喊着:“某等愿降、恳请将军接纳!”
若干凤对此呼声充耳不闻,只是抬手一招示意早已经列队完毕的步骑战队向前推进,而后出战的角声齐鸣,战马顿时便奔腾起来,骑士们游走于王府周围,不断的引弓向内射去,将府中仍未出降的徒众们加以射杀。
与此同时,步兵战队也推开围挡,直向王府中冲杀而去。府中那些乡徒们见状,自是惊惧不已,完全没想到前一刻唐军还在温情脉脉的喊话劝降,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那些本来就在犹豫是否要出降之人这会儿自然纷纷弃械乞降,然而如今纳降时间已经错过,此际唐军入府只为杀人、而非纳降!
“发生了何事?怎么、怎么会这样……”
安置降人的营地就位于王府正面,在营中便可以全无遮拦的的看到王府中的情形,此时大部分降人都已经领到了饭食开始进餐,结果却见到唐军突然冲入王府中开始大开杀戒,心中自是震惊不已,纷纷凑到前方去睁大眼想要看个真切。
“退后、退后!代公有令,尔等乡徒安在营中休整用餐,敢有私自出营者,杀!”
营地外甲兵环立,率队的督将望着这些惊慌不已的降人们喊话道:“王师入境,宣威施教,奉道归义者生,不化拒命者死!府中群徒,顽抗王命,杀无赦!尔等归义之众,可保分毫不伤。”
众降人们听到这话后,心中自是惊疑不定,口中的饭食顿时也不香了,只是瞪眼望着对面那俨然已经化作修罗地狱一般、满地血肉尸骸的临川王府。尽管此间营地也算不上是什么人间乐土,但与此时的王府相比,却是迥然有别的两个世界。
“沈恪狗贼,陷害乡亲、祸我乡土!狗贼该死!”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声愤怒的咆哮,有一名乡徒挥舞着拳头直接扑向那仍被遗留在原地的沈恪便殴打起来。其他乡徒们见状后,也都纷纷吞下口中的食物,旋即便加入到对沈恪的殴打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