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作为淮南首府、南北要冲,除了本身的城防之外,其周边重要关戍的得失对于城池的防守也是至关重要。古今一些战事围绕这些据点的争夺,有时候较之城池本身的攻守战斗还要激烈得多。
诸如寿阳城北淮水两岸的东西硖石,乃是扼守淮水水道的水路要塞。而寿阳城西的马头戍,乃是寿阳陆路西境上的重要堡垒。这些地方一旦失守,那么寿阳城便会直接暴露在敌军打击之下,只能凭着内外城墙硬抗敌军攻势。
王显贵虽然没有出城迎接慕容绍宗,但还是指明了舟船停泊的位置。
慕容绍宗只是不爽王显贵的态度,对此倒也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寿阳金城在王显贵眼中是其苟活人间的巢穴,但在慕容绍宗看来却只是自缚手脚的牢笼。
就算他入得城去,却丧失了对周边据点的控制,也只能坐困愁城、无从反击。这样即便能够凭着寿阳金城拖到西魏退军,但对慕容绍宗而言却是丧失尊严的打法,凭李泰这个西魏后起之秀还不值得他如此保守。
硖石虽有舟船,但也只有十几艘破旧船只而已,难能用于水战,慕容绍宗倒也并不打算与敌人进行水战,所以只在东西硖石各自安排两百劲卒防守。
硖石之间原本还有用于横江拦截的铁索和直接打击战船的拍竿,但是铁索早被侯景着员凿断铸造甲械,拍竿也都破损难用。
眼下再想修复这些防事也已经来不及,于是慕容绍宗便派遣使者沿淝水南下前往合肥通知李伯穆自己到来的消息,并请李伯穆派遣舟师北进协同防守。他虽然没有权利命令李伯穆,但寿阳与合肥之间唇亡齿寒,若寿阳失守,合肥必然也会震荡不安。
渡过硖石后,慕容绍宗没有于此久留,而是率部绕过八公山抵达寿阳城下察望一番,确定现阶段的寿阳并没有太大的据守价值。
虽然并不急于入城,但他还是喝令让金城中的王显贵供给一批军粮。王显贵自是不敢露面相见,但对此要求也是尽量满足,着令部众们从金城搬运出几百石的粮食,以供慕容绍宗部曲取食。
见王显贵还算是配合,慕容绍宗先着部众于此造炊进食一番,又留下五百人马于此驻防,然后便率部沿淮水西行,途中分派人马进驻淮水沿岸的防戍,而自己也抵达马头戍驻守起来。
其实慕容绍宗眼下率领南来的人马只有五千众,兵力本就不占优势,不宜再作分兵。
但是由于他所部并没有成建制的舟师力量以阻抗敌人的水军,如此一来敌人便可以畅行于河道之中,随时随地都能选择登岸。
为了防止这一点,慕容绍宗只能暂且沿淮水岸边分布人手以限制敌人登陆。如果李伯穆能够率领合肥舟师及时投入战场,哪怕只是对敌人舟师稍作牵制,那么他也可以集中兵力重点打击敌人的陆上力量。
对于慕容绍宗的到来,西魏方面也做出了反应,航行在淮水河道中的舟师很难骤然加速,但陆地上的骑兵们并不受此限制,很快便有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队伍脱离其大部队,加速前进,几个时辰后便出现在了马头戍外。
“擂鼓,出击!”
面对敌军的窥望试探,慕容绍宗也并不客气,直接下令城中全军尽出,数千骑兵分成数路杀向那一支敌军骑兵。
率部入前察望敌情的侯植也没想到敌军反击之势如此迅猛,又见敌众我寡,自然不敢恋战,忙不迭引部向来路飞奔而回。
待到返回中军行营,侯植兀自有些惊魂未定,之前若反应稍晚片刻,恐怕就会被敌军围歼于野。一路败逃回来,仅仅沿途离散之众便有两百多名。而讲到敌军具体兵力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准确的数字,只是见到那迎击的阵仗,估摸着敌人怕是得有上万精众。
李泰自不相信慕容绍宗能率领这么多人马南来,军队规模越大、行军效率便越低下,算算时间慕容绍宗应该只用了五六天时间便抵达寿阳,每天行军路程超过百里。
就算慕容绍宗本身精通兵法、行军有术,单单马力也是一个硬指标,如此高强度行军不换马而行是不可能的,就算慕容绍宗拥有这么多的战马,也绝对养不起。
所谓兵不厌诈,通过营造一些假象去误导敌人进行错误的判断,也是身为一个将领的基本技能。只不过很可惜慕容绍宗如今已经是深陷李泰给他精心编制的一个陷阱中而不自知,任何的应对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接下来除了常规的斥候派遣之外,李泰并没有再加派人马前行挑战慕容绍宗,而是按照既定的节奏继续前行。
不过到了行军第二天的午后,突然刮起了强劲的东风,因为逆风而行,船队行进的速度陡降下来。为了能够保证及时抵达战场,李泰只能率领陆路骑兵先行一步。
马头戍中,慕容绍宗也早知敌军动向,他并没有坐守戍堡之中,而是身披轻甲率部阵列于戍堡前方,摆明了要以攻代守。
当旷野中两路人马望见彼此,肃杀的气氛顿时在这片天地间弥漫开来。随着鼓角声响起,先到一步而以逸待劳的慕容绍宗所部人马率先发起了冲击,将士们各自策马振槊直向敌军杀去,一时间杀声盈野、让人动容。
李泰这一次也并没有选择闭而不战,抬手吩咐令卒吹起号角,麾下人马分成三队,如同三道钢铁洪流般迎着敌人锋芒冲去,他自己也同样手持马槊、身先士卒,亲自率领左翼骑队杀入前方敌阵。
高速奔驰的两支骑兵军阵迎面相撞,那画面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双方士卒一个照面即分生死。一次冲锋下来,各自都付出不少的伤亡。
“聚杀!”
慕容绍宗的骑兵结阵更显粗疏一些,一轮冲锋之后人马短时都有力竭,但仍有相当一部分西魏将士分布在东魏阵仗中没有完全脱离,随着慕容绍宗一声令下,在令卒短促的号角声中,其军阵顿时以慕容绍宗为中心而收缩凝结起来,那些尚未完全脱离的西魏骑兵们顿时便被不断的绞杀于阵中。
李泰这会儿却并没有回救,而是扬起手中马槊向着前方马头戍所在大声喝令道:“继续向前,夺城!”
虽然城头上旌旗猎猎,且不乏人影奔走,但李泰却仍认定慕容绍宗并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可以兼顾守城与野战,所以不与敌人野战纠缠,而是直向那座看起来防守严密的戍城冲去。
果然,慕容绍宗见状后放弃了军阵整聚围杀敌人,径直率部同样向马头戍策马回防。双方部伍一前一后,彼此距离只有几个马身,李泰自知一旦城门受阻,必遭后方袭杀,只能又率部绕过戍城,转从戍城南面郊野重新结阵。
慕容绍宗也并没有再继续虚张声势的城下结阵,而是率部顺势入城。之前一场厮杀虽然比较短暂,但各自都付出数百人马的伤亡,各自再望向对方时,心中顿生恨意。
“慕容水鬼,之前纵尔撤军,今又弄兵来扰,必当命丧淮水!”
李泰勒马城外,着员入前向着城中大声喝骂道。
慕容绍宗对此本就比较忌讳,闻言后自是大怒,便也使人喊话道:“狂妄羌贼力小图大,竟敢犯我淮南,必当身死异乡!”
双方彼此对喷了一段时间的垃圾话,各自都气得挺难受。眼见天色渐晚,突然马头戍中一道烽烟冲天而起,旋即东面淮水沿岸诸戍点不断有烽烟响应,而且奔马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都向此方汇聚而来。
这些当然是慕容绍宗之前沿淮水分布的人马,但李泰却并不知晓这些布置,眼见如此阵仗,心中不免顿生狐疑,莫非自己真的估错了慕容绍宗南来兵力?
因为距离的限制,杨忠虽然提前潜伏进了寿阳城中,但彼此间的交流也并没有多通畅。李泰上一次收到消息内容还是慕容绍宗已经抵达淮南,之后便没了联系,显然杨忠的通信能力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正当李泰还在惊疑未定时,马头戍又是城门大开,经过一个多时辰休整的将士们再次策马出城列阵,东面还不断有骑兵小队加入此间,使得慕容绍宗部伍更加壮大,虚虚实实让人判断不清。
但在略作权衡后,李泰还是将心一横,并没有选择引退部伍,而是绕过城前结阵的东魏人马,率领麾下人马直往东面十几里外的寿阳城而去。
“狂徒自投死路!”
慕容绍宗眼见西魏人马如此反常举动,顿时便也冷笑说道。
他本意是想于此虚张声势,先将李泰这一支路上敌军惊退后撤,继续扩大水陆兵力之间的脱节,从而再觅战机,但却没想到敌将竟然贼胆如此顽固,反而直向寿阳城奔去,大概是寄望其舟师能够及时抵达并登岸策应。
但慕容绍宗自不会给其这样一个机会,见状后便率部紧追上去,直接阻断敌军西向的退路,逼得他们只能一路向前。
十几里的距离一晃而过,当李泰率部抵达寿阳城外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夜晚时分,但视野却并没有就此黑暗下来,此日正是八月中秋,一轮明月银盘一般高悬天际,光线虽然不如阳光那般炽热耀眼,但也能将人物轮廓清晰的勾勒出来。
眼见终于将敌人逼入了绝境,而其舟师也并没有出现在视野所及月下的河面上,慕容绍宗便着令部伍依城结阵,旋即便要向走投无路的敌军发起最后的冲锋。
“慕容绍宗必死此境!”
听到敌军徒劳呼喊的垃圾话,慕容绍宗只是冷笑一声,旋即便将手一挥,进攻的鼓角声顿时便响了起来。
这时候,一直都没有动静的寿阳金城城门也打开来,一队军众穿过罗城废墟自城墙豁口处行出,慕容绍宗见状后便笑语道:“王显贵胆怯如鸡,竟然也主动出城助战,此战定矣……”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所谓的王显贵徒众们竟然直向其军阵侧翼挥起了屠刀,原本蓄满劲势将待入阵杀敌的东魏人马突然被砍翻在地,一时间阵势都变得混乱起来。
“冲!杀敌建勋,即在此时!”
李泰自知战机稍纵即逝,眼见慕容绍宗已经在勒令移阵、将其中路与右翼人马快速与混乱的左翼进行脱离,于是便又奋起余力,直接率部向着慕容绍宗的中军旗帜所在追杀而去。
慕容绍宗此时虽然有些惊疑不定,但也并未影响其指挥部伍作战的思路,为了避免发生更多的变数,先将阵伍切割,旋即便且战且退的往硖石方向进行转移。
寿阳城外开阔的战场并不利于他重新整合有些散乱的部伍,硖石所在易守难攻,暂且据守彼方让将士们将这突然的变故稍作消化,才可再图后计。
厮杀过程中,李泰与杨忠汇合起来,慕容绍宗没有据城而守让他们这番潜伏布计没有发挥出最大效果,而且受其虚实调度的影响,李泰过早的挺进寿阳城外,使得杨忠不得不率部出应,时机的配合着实不算太好。
但哪怕再精妙的计划,执行起来也都难免会有变数。起码眼下是成功将慕容绍宗引诱到了淮南,而且战场上形势已经占据优势,接下来只需奋力追杀,以期能够达成一个好的结果。
此夜虽然月光皎洁,但终究不比白昼清亮,慕容绍宗虽然兵法出众,劣势之中仍能指挥部伍转战不溃,但其部伍也终究不免逃散,等到退至东硖石的时候,身边部伍只剩下了不足两千人。
慕容绍宗还待登城据守,但其部将拉着他劝告道:“王显贵这狗贼投敌引诱主公来救,今日之战恐难再有转机。硖石城自有末将率部驻守,请主公且先登船北渡,整顿部伍再来夺城!”
慕容绍宗眼见敌势汹涌,也觉得自己困守硖石非是良计,于是便压下心中的抵触,在亲兵护从下登上一艘快舟,吩咐余众入据硖石城待他引众来援,于是便着令亲兵将船向对岸划去。
但慕容绍宗麾下亲兵多是北人,并不知操驭舟船该要如何运用巧力,惶急之下只是蛮力划桨,舟船虽也离岸,但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航行迅猛。
正当这船只打着旋的抵达河中时,南面上游的河道上两艘艨艟快艇正快速的破浪航来,其中一艘快艇上所站立的便是刘方贵,眼见到河中打转的船只,心中顿时猜测到应是战败逃跑的东魏大将,当即便指挥着快艇向这艘船靠拢,并且着令用船上的拍竿攻击敌船。
猛烈的打击不断的降落下来,船身也被攻击的摇摇欲坠,船上亲兵惊慌之下,本待呼喊出慕容绍宗的身份以求保命,然而却被慕容绍宗抬手制止。
眼见两艘快艇已经将其乘船夹护其中,且快艇上不断有钩索抛来勾住船舷,敌军士卒皆手持短刃等待接弦交战,慕容绍宗仰望明月叹息道:“慕容绍宗自是人间英伟丈夫,既然水厄难消,何必再向敌寇匍匐乞饶?”
说完这话,他便纵身投入了淮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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