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李泰自营中醒来时再望敌情,视野中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迹,安排在营外警戒的哨兵也来禀告昨夜敌人便引部东去。
李泰得知这一点后自是颇感诧异,昨晚临睡前他还推演了好几遍第二天交战时该要作何军阵变化,却不想第二天竟不见了敌人。
他一边分遣斥候们往更远的距离去查探敌情,一边又着令将士们用过早餐后便拔营继续前进。
斥候在东面三十多里外发现了敌军的踪迹,其军仍在继续向东行进、行伍规模并没有明显的缩减,基本排除了分兵埋伏的可能,似乎是真的在撤军离开沔北地区。
敌人主动撤走,对李泰而言自然是一个好消息。至于慕容绍宗撤军的理由,估计不是因为李泰让人喊破了他将要成为水鬼的宿命,而是因为发现了沔北的情况不同于他先前的判断。
李泰注意到慕容绍宗军中携带的辎重并不算多,这也越发佐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其军进入沔北为的就是劫掠物资而非长期占有领土。
一个优秀的将领是要擅长利用和创造对自身有利的机会,但有的情况却并非人力能够更改。而在面对不利的情况时,及时的放弃止损也是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
李泰倒不是狂妄的认为自己能够在野战中毫无悬念的击败慕容绍宗,但也用昨天交战中的表现证明了自己也并非软柿子,就算慕容绍宗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也一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慕容绍宗之前的规划预期,暂且撤离沔北、等待更佳的时机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当然这些也只是李泰自己的推测,真实情况是否如此他也不能确定,总之无论如何还是要维持之前的计划,率领部伍进驻方城。
两天后,李泰终于率部抵达了方城,旋即便组织军民将城防修缮增强一番。
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放弃针对慕容绍宗所部人马行踪的查探,但是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远,斥候查探的效率也降低下来,只能确定慕容绍宗的主力似乎是向南面移动去了,应该是放弃了此番针对沔北的军事行动。
看起来沔北此番危机算是结束了,但李泰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他自知一旦被这种经验老到又充满耐心的乱世雄杰盯上,危险便会一直的如影随形,短时间的安宁并不意味着永远的安全,只要己方稍有松懈、或者慕容绍宗在别处势力得以增强,下一轮的危机便会随时到来。
有了这样一头嗜血的猛兽在周围游荡,想要确保安全,只能打起精神并且预留足够的应变力量。而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慕容绍宗,李泰就不敢全身心的投入到别的事情规划中去,做起事来必定会束手束脚。
这自然是李泰所不能接受的,哪怕是寻常时节都要讲上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李泰深知接下来的几年将是南梁、尤其是江汉之间形势变化最大的时节,他正要全身心的投入其中,竭尽所能由中攫取最大的利益,怎么能容许自己身处这种不确定的环境中而坐视大好时机的流逝!
或许在慕容绍宗看来,这一次兵进沔北只是一次寻常的试探之举,既然沔北暂时不算是一个上佳的劫掠对象那就转去别方。
但他这一行为却触伤了李泰最核心的计划和利益,直接将其视为生死大敌,不肯简单翻篇。
李泰又在方城驻守了旬日光景,慕容绍宗并没有再引部杀上一个回马枪,其主力似乎是游荡到了豫州境内。而沔北后方则是捷报频传,杨忠率部擒获柳仲礼,之后便转战随陆之间,凡其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在得知柳仲礼已经兵败被擒之后,其人原本安排分守各方的部将和诸随陆土豪们纷纷向杨忠献城投降,整个汉东地区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激烈的抵抗,便已经渐渐的被收入囊中。
确定危机暂时解除后,李泰便在方城留下两千人马、以部将史静驻守方城,自己则率领其他的将士返回穰城,准备全面的接收汉东新占领地区。
当李泰返回穰城的时候,正逢杨忠引部自随郡返回,并将柳仲礼等重要的俘虏和降人们送回荆州。
“恭喜杨开府,经此一战必当名满天下!”
李泰亲赴城外迎接杨忠,彼此见面之后便上前笑语说道。
杨忠此番出击战果可谓辉煌,所攻占的领土几乎仅次于王思政兵进河南那一次。李泰夺取汉中还算是收复,而此番得据汉东便是不折不扣的开拓新疆土了!
杨忠自然也深知这一系列战绩的分量,听到李泰这么说,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这会儿也向李泰抱拳说道:“此战能够得功,全凭总管运计周详、授用末将,忠一身技力有可取代,但总管宏计定策才是真正的无可取代。末将得从麾下,协成大功,亦倍感荣幸!”
彼此互相交流吹捧一番,等到军伍入驻城外军营之中,他们才又一起入营,检点此番人事收获。
此番收获最大的自然是广阔的汉东领土,其中重要的竟陵、安陆和随郡等城池,都由留守荆州的崔谦分遣部将前往接收,但为了避免新占领地区的士民群情抵触,之前主动投降的官员和豪强们仍然留事各城,协同防守。
李泰之前出任荆州的时候是带来了不少部众,但由于之前主要还是专注经营荆州内政,因此许多门生部将都闲养在穰城中。可是如今随着控制的领土陡增,这些部将们也都纷纷调用起来,各自驻守一方城邑。
对新领地的接收和管理、最终融为一体,是一个漫长且系统的过程,倒是不需要急于一时。在将所攻得的诸州郡各自所献图籍翻看一番后,李泰才又开始召见俘虏和降人们。
这当中首先要见的自然是柳仲礼这个南梁名将,只不过柳仲礼有伤在身,又被杨忠带着转战随陆而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和休养,如今就连自主行动都做不到,须得用担架抬入帐中。
李泰自帐中站起身来,望着被甲卒们抬进帐内的柳仲礼,眼神中颇有好奇。
柳仲礼精神有些萎靡,脸色苍白、病容很重,在得知将要面见荆州主将后便也勉强打起精神,入帐后见到李泰,眼神便有些僵直,一直盯着瞧了好一会儿,等到甲卒将其放入席中不小心触碰到其后背箭伤,这才突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并且收回了视线。
“久仰柳侯之名,今日总算幸得一见。帐中陈设简略,非是华堂雅席,还请柳侯见谅。”
李泰见柳仲礼行动举止都有不便,于是便率先向其颔首笑语道。
柳仲礼眼见李泰态度尚算和蔼,忍着痛作揖见礼道:“败军之将,愧称旧名。李大都督西国名臣,某亦闻名有时,今观大都督仪容风采,当真威盛有若神明。败于如此英流手下,某虽难免惭愧,但亦知败有定数、枉叹奈何。”
能得到敌国名将如此赞誉夸奖,李泰自是颇感喜乐,但当想到这家伙并非只是败于自己手中,上次在建康投降侯景时或许也是这番说辞,心中的快乐顿时减半。
不过他还是耐心询问了一下柳仲礼的伤情如何,并且着令医师入帐为其诊治一番,确定柳仲礼的伤情还不足以威胁性命之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须知柳仲礼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俘虏,其人立足雍、司两府多年,在江汉之间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善用其人对于新领地中民情的拉拢安抚也是颇为重要。
眼见到李泰风采出众,并非寻常的粗莽武夫,再加上对自己的态度也和蔼有加,沦为阶下囚的柳仲礼心情稍微平复几分,旋即便又一脸感慨的说道:“李大都督仁勇兼具,能得此良牧统率,亦是随陆士民百姓之幸。新恩乍沐,民情难免惊疑未附,某虽自取其辱的败军之将,但也愿为大都督统合随陆众情而进献志力!”
李泰听到柳仲礼这么上道,脸上笑容越发和蔼:“那倒要听一听,柳侯有何良善之计将要赠我?”
“不敢妄称良善,只要能够有助南北群情融洽,则余愿足矣。”
柳仲礼先是自谦一声,旋即便又叹息道:“大都督门下人事,某未见深,但前随军转进之际却曾见督将贪货纳贿,多扰士情……”
说话间,他视线便瞥了一眼别席端坐的杨忠,而杨忠闻言后脸色也顿时一沉,凶光闪烁的眼神怒视着柳仲礼。
李泰见状后却是一乐,没想到柳仲礼这家伙这么快便按捺不住、直接向自己告杨忠的状,可见心内对杨忠的怨念之深。
不过这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问题,西魏一窝穷横,谁要说他们军纪严明那真是胡扯。霸府本身就没有一个健全的俸禄和奖酬体系,将士们全靠在战争中掠夺物资养家糊口。
李泰本部人马中因为有俸禄和赏物供给,因此在战争中有着禁制私自抢掠战利品的相关规定。但杨忠所部人马却是没有,故而仍是镇兵们的老习性。
李泰当然不会就此问责杨忠,甚至就连大行台过问起来都要顶回去,那就更加不会满足柳仲礼这个俘虏了。
他见柳仲礼因为自己和蔼的态度而有点迷失自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于是脸上的笑容便也收敛几分,望着柳仲礼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吾国用士御众自有法度,或是有别于梁法,未为柳侯所知,如今既然已经入国,还是希望柳侯能够尽快习惯此方法度,这样于人于己都是有益。”
柳仲礼眼见李泰的态度变了,便也连忙点头称是,不敢再随意发言。
“至于柳侯所言愿助南北群情融洽,如此用心的确可以说是良善可称,也不负随陆士民过往对柳侯你的拥戴服从。至于该要如何相助,我虽然不知柳侯心有何计,但荆州总管府就此也已经略成定计。”
李泰又望着柳仲礼说道,他素来都是强势之人,如今就算用得到柳仲礼,也是有着自己的方法,自然不会受此一介俘虏摆布。
柳仲礼闻言后便又连忙表态道:“新降之士,无功可夸,能得李大都督优待礼遇,实在感激不已,但能有助于事,某定义不容辞!”
“如此那我便多谢柳侯仗义了,此法倒也并不需要劳使柳侯形体气力,只是多少会有一些情面的尴尬。预先告知柳侯,只是事情需要,并非我有意刁难羞辱,也希望柳侯能够看开,勿以人言为意。”
听到李泰这么说,柳仲礼也只道他是在客气,如今的自己丧土失众、沦为俘虏,人生际遇可谓降到了谷底,又有什么情面的尴尬接受不了?瞧这李泰也并没有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意思,若能有助于自己融入身在西魏的新生活,什么也都值得尝试一下。
但柳仲礼还是小觑了人心之险恶,他做梦也想不到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将会迎来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眼前这位和蔼可亲、仪容俊美的李大都督,将会亲手将他推入生不如死的深渊!
既然当事人也已经同意,李泰便着令州府开始积极筹备攻取汉东之后的第一项统战活动,活动的名称则就叫做公审柳仲礼!
活动的内容也很简单,即就是从汉东的俘虏和降人当中寻找知道柳仲礼诸种劣迹的人员,让他们当中将柳仲礼建康勤王的经过仔仔细细讲述一番,让群众能够知道如今江南这场大祸是怎样酿成了,以柳仲礼为首的这些勤王之众们又是如何罔顾君父安危死活,一味姑息养奸!
这个世上,最有力量的就是真相。为了让汉东群众们能够尽快接受被西魏统治的事实,那就要彻底决绝的扫除旧权威在他们心目中的影响。
李泰甚至都不需要抹黑,只要将事实摆出,就能让群众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南梁权贵们是怎样的丧权辱国、泯没人伦和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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