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孙思邈一脸疑惑还频频点头的模样,李斯文是顿感无语。
你老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点的啥头啊,孙紫苏那爱逞能的毛病,肯定是打你这传下来的!
他心里暗自嘀咕着,同时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恭恭敬敬地端到孙思邈面前,这才缓缓坐下,面带回忆的说起:
“几个月前长安城外突然闹起了疟疾,而紫苏与某,便是那时在灾民营里相识相知的。”
“其中也算是克服了不少困难,确定疫病种类、隔离病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便从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得到了灵感,最终找到了治退疟疾的良方。”
“仰赖将士与百姓上下同心,数百医者不辞辛苦,终于是以极小的代价平息了这场大疫,做到了古往今来头一遭,只凭借人们自己的智慧与努力,战胜了肆虐的天灾!”
说到此处,李斯文心里是忍不住的庆幸,也算是稍稍弥补了,自己曾经无缘战疫前线的遗憾。
稍作停顿后紧接着又道:
“再后来,便是大朝会上论功行赏。”
“那天皇后将我俩叫到了宫里,亲自写懿旨为我俩请功。”
“某因此擢升一品爵位,而紫苏与皇后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便顺势认下了皇后为义母的这门关系。”
“随后便被朝廷敕封为安定公主,取安心定神之意,级同县子,可随时入宫面见皇后。”
话说到这里时,李斯文便不着痕迹的,朝着孙思邈微微颔首示意。
人老成精的药王顿时便心领神会,他刚才还在嘀咕,自家孙女哪来这么大的福气,能认下皇后为义母的关系。
但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明明是皇后看中了自家孙女精湛的医术,更想借这个机会与自己再度搭上联系。
孙思邈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紧接着,他又缓缓开口说道:“原来如此,不过,老道尚有一事不解,不知能否请教...”
李斯文一听这话,脸色一变,赶紧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态度极为谦卑:
“不敢指教,孙道长与阿耶交情莫逆,便是某的长辈,若孙道长不嫌弃,唤某一声彪子便是。虽是个诨名,但被一些长辈叫的多了,也就成了某的小名。”
短短两句话,既不着痕迹的和自己拉近了关系,又暗暗表明,虽然家父远在并州,但长安仍有些长辈给他撑腰。
琢磨着这番说辞,孙思邈心头不禁赞叹一声,好一个心思灵敏的小辈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瞧上的自家孙女。
自己将那丫头拉扯大,哪里不清楚她平时是什么一副德行。
虽说随她父母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但那性子却是慵懒至极,而且心气颇高。
想当初,常有前来求药的人与她搭讪闲聊攀关系,而为了应付这些陌生人,她常常要耽误了自己宝贵的休憩时间。
此后,或许是为了避免此类情况再度发生,她索性便故意养成了冷若冰霜的习惯。
现在想想,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瞧着这俩人情意绵绵,郎情妾意的模样,孙思邈实在不忍心去做那狠心事,只能暗自祈祷着子孙自有子孙福,顺其自然吧。
片刻之后,回过神的孙思邈点了点头:“也罢,既然如此,那老道便斗胆称你一声彪子吧。”
话音未落,李斯文就赶紧起身,再次双手抱拳作揖一拜:“那某便称药王一声伯父...”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迎上了孙紫苏投来的甚是不满的目光,心思一动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讪讪一笑,果断改口道:
“哎,算了算了,某还是接着称道长吧,要不然...咱们这辈分就要乱了套。”
孙思邈闻听此言,略加思索后也是有些头痛。
按辈分来算,李斯文要称孙紫苏一声侄女才对,怎奈眼下这般情形...哎,着实是有些乱了套。
再仔细思量,虽说自己年长李绩一轮,但两人之间却是平辈交往,可等两家见面结为亲家的时候...李绩还要给自己行晚辈礼。
一想到那场面,孙思邈心里还莫名的有些期待。
但这种事也不好在晚辈面前暴露,随意摆了摆手:“也罢,那咱们就各论各的吧,懋功他唤了老道这么些年‘老哥’,老道也早就听习惯了。”
得到孙思邈的首肯,李斯文心里一松,赶紧称是,并顺势打蛇随棍上的唤了一声‘孙伯伯’。
而后,李斯文顶着孙紫苏那死死瞪着自己,仿佛要吃人的目光,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孙伯伯想问的,是不是某之前所说的,针对疟疾有奇效的黄花蒿?”
孙思邈微微颔首,一脸凝重的叹道:“如今天下黎民苦五疫者久矣,老道深入民间,通过各种途径不断收集验证药方多年。”
“所为的,无非就是让这世间,能少些疾病缠身不幸而死的可怜人,这最是要命,最凶最狠的疫病,老道自然更是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
紧接着,孙思邈话锋一转,说道:“至于这葛洪的《肘后备急方》,老道也曾反复验证多次,其中关于‘青篙绞汁可治疟疾’的说法,事实证明乃是虚假不实之言。”
“所以听起你所说的,老道很是很好奇,彪子你是究竟是怎么从中找到的灵感。”
李斯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尬笑。
虽然早已对这"拿来主义"习以为常,但当面对祖师爷的不耻下问的时候,李斯文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羞愧之情。
连连摆手道:“这哪里算是什么灵感啊,小子就实话实说吧,不过是拾人牙慧来的。”
深吸一口气道:“大概是半年前吧,某因为不小心坠崖导致昏迷,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于梦中学得一身医术。”
“而这针对疟疾的黄花蒿,其实也是梦中一位医学大家的研究成果。”
“这位先生曾说‘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肘后备急方》的短短一句记载,便是她的灵感所来。”
“而为了确定到底是那种蒿草,先生历经数年蹉跎,数万次的无用功,这才终于是确定了黄花蒿的神效,某只不过是恰巧记下了‘黄花蒿’的名字。”
听完李斯文的这番话,孙思邈非但没因此轻视他,反而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要想在医术领域不断取得精进,那就少不了向他人虚心学习的环节。
就算是他这样名声在外的大医,也曾有过上门求教却遭遇冷遇、吃闭门羹的时候。
这借鉴与化用他人经验,在哪里都是常有的事。
“原来竟是这黄花蒿...”
孙思邈若有所思的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紧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连连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
“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啊,老道我竟然被葛洪的‘青蒿’二字困扰了这么久。”
“若不是今日听君一言茅塞顿开,老道还不知道要为了葛洪书中的‘青蒿’寻找多久,要么就是苦寻不得,便怀疑是葛洪写来哄骗世人的。”
“却万万也没想到,原来这所谓的‘青蒿’,其实是另有其物。”
孙思邈越想越是懊悔,情到深处竟抬起胳膊连拍几下大腿,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黄花蒿、黄花蒿,老道当时怎么就不多试一试啊!”
那悔恨与遗憾的年迈之声,简直是见者心忧,闻者感同身受...
看着药王这副模样,李斯文有些担心的看向了孙紫苏,虽然医学上是有‘不疯魔不成活’的说法,但这人都九十多了,情绪波动还这么大,真不会出事?
但孙紫苏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只见她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一脸淡然的道:
“别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每隔了十天半个月的,祖父就会因为医术上的某些难题来上这么一回,早就见怪不怪了。”
“咱俩就这么看着?不管管?”虽然人家孙女都这么说了,但李斯文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担忧。
“诶呀,没事的啦,过不了一会儿祖父就恢复正常了,跟没事人一样。”
说罢,孙紫苏便不再理会李斯文,而是伸手重新拿起了碗筷,和刚才没吃完的继续搏斗起来。
每当孙思邈琢磨出一种新药方,或者说,找到了一种可以完美替代之前昂贵药草的廉价药材时,总会情不自禁的猛拍大腿。
同时懊恼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等妙法,若是当时能再多一些耐心,亦或多尝试几回,说不定就能早一点发现!
但实际上,每一种新药方的诞生都是这样,充满了难以预测的偶然性。
毕竟,谁也不能确切的知道,两种看似寻常的药物相互搭配组合在一起,就能够摇身一变,成为治疗某种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
对于这个道理,反正孙紫苏是早已经看开了。
天底下的药材品种繁多得犹如繁星点点,数不胜数,其中更不乏诸多尚未被挖掘出真实用途的,以及未能明确其疗效的药材。
而像这种研究新方、确定新药的,能推动整个医道向前发展的事情,仅凭某个人单打独斗,显然是远远不够。
这也是因为看透了这个道理,孙紫苏才会对李斯文所说的开办医院之事,表现的如此上心。
只有吸引更多的人投身于医道学习研究中,激励更多的人心甘情愿的深入钻研医术之道,医道的前行之路方能步入正轨,持续且健康的蓬勃发展。
要是医道的发展,只是凭着一两个壮志雄心的有志之士在前头拖拉硬拽...医道迟早要完。
李斯文坐在刚才虎娇的位置上,目光先是向左瞥去,见孙紫苏全然不顾祖父的情况,正吃得津津有味,对周遭一切都毫不在意。
接着视线向右移动,只见孙思邈正死命的钻着牛角尖,同时不停地大力拍桌,情绪显得颇为激动。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斯文,此刻内心着实有些茫然无措,完全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虽说有明确记载,药王孙思邈活到了永淳元年,足足一百四十二年的阳寿,但毕竟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在那之前,药王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就拿黄花蒿这事来说,历史上的孙思邈绝对没经历过。
万一药王再因为这事动了肝火,再闹了高血压什么的...那毫无疑问,绝对是他这个不成器子弟的过错。
正当李斯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内心忐忑的时候,一炷香的时间缓缓而过。
正如孙紫苏所说的那样,孙思邈总算是从之前的懊悔中脱离出来,不紧不慢的捋着胡须,重新浮现出之前,云淡风轻般的淡然神色。
突然开口问道:“既然紫苏这丫头在外边,已经算是功成名就,吃喝不愁了,你俩这么着急进山来找老道,是有什么事情?”
孙思邈刚才懊悔的,可不是因为与治退疫病的名声失之交臂,只是觉得自己能早点发现黄花蒿的神效,这些年因为疟疾而死的人能少一些。
但人这寿命皆有定数,他自然不会太过执着于这事,只是趁机捋了捋思路,想起了被一堆变故打断的,刚开始的疑问。
李斯文沉吟半晌,却调转话头说起了他曾经与巢元方辩论的事情:“孙道长可读过巢老的《诸病源候论》一书?”
孙思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这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医道在理、法、方、药等方面已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像是阐述医理与治法之间联系的《黄帝内经》、方书之祖《伤寒论》、或是专攻药学方面的《神农本草经》...”
“可以说,早在汉时,这些着作便已经将医学的基本体系搭建完成了。”
“但唯独病源和症候方面,一直缺少了一部专业性的大作,这也是几百年来,无数有志之士努力的方向。”
“而早在大业年间,老道便有缘与巢元方抵足而谈,对他致力于编着《诸病源候论》一书的想法很是赞同,并且还和他交流了不少罕见病的症状与发病源。”
“虽然碍于篇幅,这本书虽然没有记载相关治法和方药,但仍不失为一本很好的巨着,尤其是在帮助医者查证病人病源,对症开药方面,有着很强的指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