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对赵传薪来说,过于朴素了些。
不管肉还是海鲜,更像是青白蔬菜中的点缀,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反而是鲜于斌吃的痛快。
流浪街头后,他很久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了。
金武志忽然道:“赵先生,我见你似乎用不上我了,要不然我先回去复命?”
他怕了。
赵传薪太能折腾,自来汉城后,一桩桩一件件突发事件目不暇给。
再这么下去,早晚会被人按图索骥将他抓起来。
轻者蹲牢房,重者小命也保不住。
赵传薪喝了口海带汤:“让你带着地图走,你能保证地图万无一失吗?”
金武志愣了一下。
他虽然帮直子优香带话,但并不知道关于《大东舆地图》的内幕。
但显然这地图肯定是至关重要。
他犹豫道:“这个,我恐怕没办法保证。”
“行,那伱先走吧。”
赵传薪没为难他。
因为接下来汉城会更乱。
正吃着,忽然进来了两个人。
他们穿着光鲜而时髦的西装,高谈阔论。
“李完用今日回了汉城,躲在了统监府。今天下午,这国贼代表了大韩,已经和伊藤博文签署了卖国条约。覆水难收了。”
“子明先生,这可是真的?他就那般心急?”
另外一人仿佛很震惊。
“千真万确!签完条约后,伊藤博文拍板,奖赏了李完用十万日元巨款,也算是补偿他宅子被毁。此外,还授予了他旭日桐花章。这狗贼,是我们大韩的卖国贼,却也是日本人的大忠臣好走狗。”
赵传薪自然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但是鲜于斌和金武志听懂了。
金武志脸色变了变。
他已经不当自己是大韩人了,可这消息依然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小声的将对话翻译给赵传薪。
赵传薪的反应正好与他们相反,心里乐开了花。
金武志说:“那个似乎是《大韩每日申报》的人,年纪最长者叫梁启铎,字子明,是报纸的联合创刊人之一。”
这人赵传薪隐约知道。
赵传薪仿佛食不甘味的样子,撂下筷子:“哎呀,真是可恶,真是不可理喻,真真岂有此理。”
金武志愕然:“……”
赵传薪端起了茶杯:“不行了,我得喝杯茶压压惊,真是惊到我了。”
说着,一饮而尽。
痛快……
可能是有点忘形了,赵传薪露出的一点幸灾乐祸,被金武志给看了出来。
金武志道:“赵先生,不如你也赶紧跟我回去吧。我想,这里马上真的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了。”
赵传薪一拍桌子,大声豪气道:“什么话!汉城,永远属于大韩百姓。韩国,永远属于大韩百姓。大韩百姓,将抵抗到底。”
那边的几个人,被拍桌子声和叫嚣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望了过来。
留着乱糟糟胡子的梁启铎轰然叫好:“那位先生说的没错,大韩,永远属于韩国百姓!
在下梁启铎,字子明,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热血的,远非冷漠的后世人可以想象。
赵传薪遥遥拱手:“好说好说,我乃苗人凤,号专治各种不服,字无敌。”
“……”
梁启铎两人直接就懵了。
神特么专治各种不服,听着就很欠打的样子。
他有些不想搭理赵传薪了。
觉得赵传薪是在戏耍于他。
金武志想捂脸,而鲜于斌,更没见过这种能面不改色信口开河的人。
可赵传薪却朝那桌招招手:“来来来,咱们志同道合,不如拼成一桌,好好讨论讨论怎么整治李完用这狗贼。”
金武志吓了一跳,赶忙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踢赵传薪。
意思可别没事找事了。
那边,梁启铎略一犹豫。
可旁边梳着偏分的圆脸年轻人,却是一拍桌子:“好一个志同道合,走,咱们拼一桌去。”
这下,金武志也没招了。
只能在椅子上不安的扭着屁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坐在火墙上或者痔疮犯了呢。
那偏分圆脸年轻人坐了过来,朝赵传薪拱拱手:“在下李秀吉,美籍韩侨。阁下应当不是大韩人吧?听口音,像是大清关外口音。”
这两个都是会说汉语的。
梁启铎后来居住在江浙一带,而李秀吉更是在大清境内四处游说他们的爱国人士。两人的官话比赵传薪说的还溜。
赵传薪对梁启铎的了解,来自于朴升烈。
可对李秀吉的了解,却是来自于历史。
这人有点意思。
他就喜欢这样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人。
哎,年轻,真滴好!
他言之凿凿道:“连宇宙中心都在大韩,还分什么大清大韩,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额……”
梁启铎插言道:“刚刚听苗先生说,要整治李完用那国贼。此言怎讲?”
赵传薪义形于色:“当然是弄死这狗贼,方可解心头之恨。”
简直比在场的韩国人,还要气愤。
在国外,赵传薪向来是放飞自我的,恨不得天下大乱才好。反正,他又没有损失半毛钱。
李秀吉直接被赵传薪演技折服。
他立即道:“苗兄,若刺杀李完用,带上我一个,别的没有,倒是有一腔热血。”
梁启铎赶忙劝阻:“稍安勿躁,此事当从长计议。”
刚特么认识的人,你就敢拍胸脯信誓旦旦要一起刺杀亲日派领袖李完用。
二逼不?
赵传薪却说:“好!就冲秀吉兄弟这份热血,也得带上你一个。”
弄死李完用简单,但后续的事,赵传薪需要大量的棒子中二热血青年。
这不就主动送上门来了么?
梁启铎大急:“杀李完用,自然解气,可木已成舟,李完用即便死了,日本人也一样会得逞。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搞清楚李完用和日本人签署的条约中,究竟是什么内容。”
赵传薪心说老小子头脑还挺清醒。
确实,料敌先机比刺杀李完用重要一百倍。
原本轨迹中,日本人就利用韩国群众不明真相的前提,让傀儡韩廷诱骗大韩帝国军侍卫队高级军官,将他们召集到驻韩日军司令部大观亭。
然后,以此时皇太子、彼时皇帝李坧名义,宣读了解散军队的诏敕。
这打了不少人一个措手不及。
换成别人,有些事赵传薪还不会说。
但当日他在汉城造谣,第二天就有《大韩每日申报》助攻。
通过朴升烈,他了解了这份报纸和背后的工作人员。
得知梁启铎也是大韩的独立运动家,还是很积极的那种。
李秀吉未来更是热血激愤。
既如此,赵传薪便大大方方的说:“我知道有什么内容。”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梁启铎呼吸粗重:“当真?快说,有什么内容?”
赵传薪说:“细节勿论,主旨有三条。
其一,让小李,额,是让李熙退位。
其二,是剥夺大韩的立法权。
其三,解散大韩军队。”
三条内容,石破天惊。
梁启铎厉声道:“你是从何而知?”
萍水相逢,让他很难相信赵传薪。
“别管我从哪知道的,就算是假的,对你没任何损失。但若是真的,我们能有所准备,那好处可就大了。你说呢?”
梁启铎听了赵传薪的话,觉得十分在理。
热血青年李秀吉已经激动的脸红脖子粗:“李完用,当真罪该万死,连这种条约他都敢签。”
此时的李完用,除了能增加大韩百姓的怒气值,用处已经不大了。
赵传薪拍拍李秀吉的臂膀:“李完用呢,到时候我让李兄弟亲眼看着他死都成。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日本人。”
梁启铎见赵传薪对这事儿十分上心,不禁又狐疑起来。
显然,赵传薪是大清人。
一个大清人,为何要积极参与他们大韩的内部事?
就因为热心肠吗?
但梁启铎不动声色,而是问道:“依苗先生看,我们该怎么应对日本人?”
赵传薪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们来推理分析一下。如果日本人让大韩皇帝退位,必然就要让皇太子上位,这对吧?”
梁启铎怔了怔,旋即点头。
赵传薪继续道:“李坧性子懦弱,肯定会成为日本人的傀儡。这时候,日本人就可以解散大韩军队了。那么,你们猜猜,全国百姓会是什么反应?而大韩军队,会不会甘于就范呢?”
梁启铎若有所思。
李秀吉拍桌子:“百姓必然愤怒,至少要大规模游行示威。”
游行示威这种活动,随西风东渐,在东亚逐渐流行起来。
有事没事游行一下,表示表示不满之心,惠而不费,多好啊。
作为美籍韩侨,李秀吉自然是懂的。
因为美国百姓经常玩这个。
梁启铎想的更多:“以我猜度,军队高层必然激愤,稍有人煽风点火,便能起燎原之势,将掀起反抗狂潮。”
“不错。”赵传薪见两人已经被引导,道破未来会出现的情况,又问:“那么反抗好,还是不抵抗好?”
李秀吉第一个跳起来:“自然是要反抗。”
梁启铎却犹豫了:“大韩侍卫队5000人,镇卫队只有2000人,且战力不如日本兵,武器也差了些。若全面对抗,怕不是对手,徒增伤亡。”
不用赵传薪挑拨,李秀吉便愤怒了。
他低吼道:“子明先生,难道因为怕死就不抵抗吗?这样我们岂不是要亡国灭种?”
梁启铎语塞。
原本“义愤填膺”的赵传薪,这会儿却显得极为冷静而睿智。
他乐呵呵道:“这种事,咱们不必争执。”
两人不由得望向他,等待下文。
金武志心里狂喷两个蠢货:就这么轻易被赵传薪给带了节奏。
现在竟然是赵传薪成了主导者。
这人果真有毒。
赵传薪面带令人安心的微笑:“首先呢,军队是不是要反抗,这个我们都做不了主,主动权掌握在那些军官手中。我认识个侍卫队的军官,我可以事先提醒他。想要抵抗日本人,并减少大韩军队伤亡,那抵抗便要有组织有准备。比如,我让大韩军队提前掌握武器库。比如,在民间号召百姓参加义军,和大韩军队一起抵抗日本人。”
梁启铎倒抽一口凉气。
这特么是早有准备,一心要造日本人的反啊。
他内心是不怎么同意这样激烈的对抗的。
所以就提出了两个困难:“第一,即便大韩军队有武器,也必然不是日军的对手。第二,号召的百姓,难道要拿着锄头和耙子与日军拼命吗?”
赵传薪眨眨眼:“第一,或许大韩军队不是日军对手。可若是伊藤博文或者长谷川好道死了呢?日军会不会大乱?我们趁机反抗,会不会成功?第二,百姓没武器,我们可以去日军的武器库去偷啊。”
“这……”梁启铎发懵。“可伊藤博文和长谷川好道怎么会死呢?还有,去武器库偷盗军火,哪里是容易的?还有,若是能杀死伊藤博文和长谷川好道,那或许这场劫难可以直接避免,为何还要反抗?”
擦,赵传薪脸色有点黑。
老东西卡BUG了。
赵传薪自然要先让大韩军队造反,然后才能去动伊藤博文或者长谷川好道。
他要的就是乱。
可站在梁启铎的角度,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反抗可以用非·激烈手段进行。
韩国人不要脸的精神,多发扬发扬,总是有机可乘的。
赵传薪非常无赖的说:“总之呢,闹起来后,才有把握去弄伊藤博文。不闹没机会。”
“……”
李秀吉说:“可是,苗先生,很多事,我们没能力插手啊。”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赵传薪正襟危坐:“大韩的未来,就靠你我了。李兄弟,你的任务,是去游说爱国人士,在圈子外组建义军。而我则负责让大韩军队做好准备,并且想办法偷盗日军的武器库。至于子明先生,你的任务最重。你需要找大韩的士绅,让他们有钱的捐钱,有物的捐物。打仗,打的是银子!”
梁启铎心说:我没答应啊,咋就安排上任务了。
可话又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便显得自己是个假的爱国人士。
他可是走在最前沿的大韩独立运动家。
于是讷讷不言。
赵传薪见状,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秀吉,然后拱火道:“哎,是不是让子明先生为难了?看来是苗某鲁莽了。”
梁启铎:“……”
李秀吉有些上头:“子明先生,在大韩帝国存亡之际,身外之物重要吗?”
“我……”梁启铎很生气,却也只能叹息:“非是梁某吝啬,可我倾家荡产,又能换几把枪几颗子弹?善财难舍,让别人捐款,他们也得愿意才行啊。”
他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钻了赵传薪的套。俨然将那三条协约内容,当成了事实。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鲜于斌,忽然将脏兮兮的小手往桌子上扣去。
金属和木板碰撞声响起。
小手挪开,多了五枚五分的大韩铜钱。
正是之前赵传薪给的那五枚。
他声音很稚嫩,但却斩钉截铁的说:“我只有这些钱,我愿意全部捐出来。”
我曹……
赵传薪朝这小子眨眨眼,神助攻啊。
他第一时间伸手,将五枚铜钱推到李秀吉面前,郑重道:“李兄弟,这,便是义军的第一笔军费,你收好。”
李秀吉眼睛红了。
他两眼雾蒙蒙,嘴唇嗫嚅,喉结颤抖。
他非常正式的将钱数了数,尽管这数目一目了然。
之后,从胸口掏出了纸笔,在上面记好,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鲜于斌!”
“好,鲜于斌,我们大韩史书上,会记你一笔!”
鲜于斌认真地点点头。
气氛令人感动。
梁启铎动容道:“如此,梁某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去之后,便暗里号召群众捐军费。”
赵传薪轻咳,此时应有鸡血,于是声情并茂:“子明先生,若我所料不差,伊藤博文很快就会逼迫李熙退位,让李坧上位。大韩已经不能重头再来,大韩只剩下时不我待。子明先生,你我当共勉!”
这下,梁启铎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筹措一二。”
李秀吉跟着站起来:“我也走。”
赵传薪和他们商量了联络方式和地点后,放两人离开。
两人出了门,被凉风一吹。
梁启铎首先清醒过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丢人。
一开始还挺警觉,可为何到了后来莫名其妙的就答应游说捐款了呢?
这事儿只是他苗人凤一家之言,难辨真伪。
此外,双方今日只是第一次见面,甚至不了解彼此背景。
他叹了口气。
李秀吉驻足:“子明先生为何叹息?”
“秀吉,你我二人,是否太轻信陌生人了?”
李秀吉掏出一根洋烟点上:“子明先生,我虽然冲动,可也不是傻子。你说,李完用和日本人签了第三次协约。我们大韩能被侵略的,还能剩下什么?无非皇位,立法权,还有就是军队。”
“这……”
“子明先生,苗人凤的动机或许不值得信任。但是他那些话,我却认为是真的。他的那些推理,我也认可。若真如此,为何我不提前做准备呢?原本,我只想刺杀李完用。可听了苗人凤的话后,我觉得我的担子更重了一些。大丈夫固有一死,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哎,秀吉你说的轻松。可如果我们钱花了,日本人却迟迟不动,这钱岂不是打水漂了?人吃马嚼的,靡费无数啊。”
李秀吉沉默片刻才说:“子明先生,如果你真的觉得为难,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日本人一定会有所行动,他们的野心已经膨胀到必须行动不可了。”
“也罢,我就当陪你胡闹一次。”梁启铎又强调了一句:“我只是为了你,才愿意奔走,绝非因为那苗人凤。”
要是让别人知道,随便被忽悠两句他就东跑西颠的筹钱,还不被人背后骂傻子?
“放心,子明先生,如果出了事,我一定不会将你供出来的。”
历史上,李秀吉事发后,即便经历言行逼供,他也没有供出任何同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