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出事的时候,莫渊才出生没多久,后来自他记事起,府上隔三差五会来一个哥哥。
哥哥比他大上几岁,模样俊美,但看起来凶巴巴的,尤其是那双眼,像是寒刀一样凛冽,然而他说话却很温柔。
他教会了他很多事。
小到如何洗澡,如何握笔研墨,如何骑马射箭,大到如何筹谋布局,权衡御下之术,如何兴国安邦定天下等。
在莫家分崩离析,势力一落千丈之后,即便同家族的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说,莫家人都是英雄,是值得敬佩铭记的。
他告诉他英雄是不会被人所忘记的,还希望他能够追随先人的脚步,成为一个不愧于自己的人。
做不成这个世道为世人所敬仰的英雄,也要做自己的英雄,无愧于心,无愧于信仰。
莫渊称呼他为兄长,将他奉为一生追赶的月光。
他说他也有个非常欣赏的兄长,说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倾尽所有辅佐他,成为大越历史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君王。
在那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大哥哥,是整个皇室中,那个外人道喜怒不形于色,但前途一片光明的七王爷李潜。
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屈膝谄媚,大哥哥说过,身份乃是外物,一个人的位置取决于他的能力,他深以为然。
所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身份而被牵连,从此跌入旋涡,再也爬不起来。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李潜足足有半个月没有来找他。
莫家出事后,他守着偌大的府邸,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身边伺候着的只有一两个下人,也一并深居简出。
因为迟迟见不到李潜,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关于他发来的消息,所以他变得不安与担忧,打发下人出去打听消
息。
谁知道带回来的,竟然是晴天霹雳。
他的大哥哥,仅仅因为是太子胞弟的身份,被卷进了造反案里,皇上的意思,是将他打入天牢,最后很有可能死不了也活不成。
莫渊痛恨自己年纪小,势单力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苦苦的等,无能为力的等待命运的铡刀砍下来。
他很难入睡,睡着又会惊醒。
李潜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家人角色,他的生死安危,时时刻刻揪着他的心。
如果可以,他愿意替他受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
李潜曾教导过他,神明是虚无的,求神求人不如求己,可在那段茫然无措的日子里,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神明身上。
好在后来,越武帝饶了他一命,但却将他遣送到了岭南等偏院之地。
李潜没能抽出时间来见他最后一面,他早就猜到这一点,所以早早的打发人打听到了他离京的日子,提前一天守在城外。
他护送他许久,直到马儿再也跑不动,才看着那道消失在夕阳下的身影,用力的眨了眨眼睛。
遣送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等待着他的大哥哥的,是无数不可揣测不可预料的危险。
他无力阻拦。
他怪自己成长的太慢,怪自己不够强大,怪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最在乎的人这样越来越远。
他只能默默祈祷,祈祷他安康,祈祷他坚持,坚持等他成长到有能力,将他接回来的时候。
那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厉害。
他教给他的东西很实用,就在他慢慢布置人脉,打听他的下落,将他接回京的时候,他收到了他的来信。
李潜在信中让他稍安勿躁,让他和往常一样,他不希望他趟这趟浑水,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会安然回到
京城。
莫渊不甘心。
李潜出事时,他的无能为力,在他心中始终是一道坎,他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总想竭尽所能的弥补他,为他效力。
“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这是他在信中,没来由的一句话,却恰到好处的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莫渊一直在等他说的这个用得着他的地方,等来等去,等到他成亲,等到他开店,等到他立下无数功劳,等的不耐烦了。
终于……
他那天叫人送了封信过来,说需要他。
莫渊几乎是含泪捏着那封信,哽咽不已,他等这天等很久,所以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已然决定要为他卖命。
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答应。
他和世人一样,认为李知能够坐上皇位,都是靠李潜的筹谋。
直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才恍然惊觉,李知的皇位得来,很有可能另有隐情。
而这其中藏匿着的东西,李潜不愿意说,他懂事乖巧的不会问。
真正的爱意不就是这样吗?
清楚知道他的软肋,但永远不会主动触及,因为不舍得也不忍心,让他为自己的话,有短暂的哪怕片刻的不开心。
他不知道李潜和李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还记得,李潜有多么欣赏他的兄长。
能够让他做出这种决定,他相信,李潜心中的痛楚,绝对不少,也相信,实在是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才会走这步棋。
“愣着做什么?”李潜失笑,朝他招招手:“几年没见,怎么感觉生疏了不少?”
他回到京城有一年多,担忧越武帝的眼线,一直没找到机会来见他。
莫渊也听话,始终闭门不出,在偌大的京城,尽心尽力的扮演透明人。
他和莫渊的关系不能曝光,尤其在当下的关节上,只能越发的谨小慎微
。
这次过来,历经辗转,甩掉了藏在暗处的眼睛,冒险来的。
莫渊抿了抿唇:“王爷本不必如此,若是被人发现了,恐怕前功尽弃。”
“不会。”李潜笑,见他还是拘谨的立着,扬了扬眉:“你的大哥哥做事,历来有分寸,长高了不少,面容也冷硬了,就连话都少了,毕竟没有陪伴着你成长,现在见面,都开始客客气气的称呼我为王爷了。啧。”
莫渊被他说的脸皮一热:“哥……”
“过来坐。”李潜这才拍腿大笑,外人鲜少见到他这样如沐春风的笑容,殊不知这样也是人间绝色。
他慵懒的靠在椅子上,朝他扬了扬下巴:“脸上的疤得多涂点药膏,不然就破相了。”
“哥……”莫渊坐下来,捏着药膏,嘴唇抖了抖:“我……我……”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李潜嘲笑道:“得了,那些话都藏肚子里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时隔六七年,我来找你讨债了,这次要你做的事情,做成了,咱们兄弟俩都有活路,做不成就折在一起了。那些话,都说了吗?”
“说了。”莫渊深吸口气,将到眼眶边的泪又压了回去,提起正事,他表情变得严肃:“他相信了。”
“那是自然的。”李潜淡淡的道,不知是不是错觉,莫渊在他脸上,看出种名为落寞的情绪,只听他又开口,声音薄凉:“在适当的时候,将你送出去,他自然而然将你认为是他的人,是可以全心全意为他效力的人,接下来他让你拉拢苏家的人,再想办法夺去梁将军手中的权力?”
“恩。”莫渊对他的料事如神早就有所知悉,并不意外:“梁将军手中的兵权,他应该会帮我。”
“你可是他的人。”李潜又恢
复了懒懒的神态:“依旧按照计划行事。”
莫渊点头应是,他见他不再开口,斟酌片刻道:“行舟……怎么样了?”
“他没事。”李潜说到自己儿子,口吻隐隐约约还有些骄傲:“也不知道学了谁,发生那么大的事,差点小命都交代了,他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没受丁点影响。”
莫渊闻言眸色也染上温柔:“那样就好,上次百日宴,我在军中没机会,倒是露露去参加了,说是见到了行舟,回来跟我写信,说与兄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总会有机会见的。”李潜拍拍他的肩膀:“在军中好好保护自己,等行舟长大了,还要你教他骑马射箭呢!”
莫渊鼻头一酸,郑重其事的点头应承下来。
两个人后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夜色渐深,多年未见,莫渊实在舍不得他离开,硬是叫符露茗端了酒菜过来。
李潜盛情难却,与他对饮,无奈莫渊的酒量实在比不上他,被他灌醉到不省人事,他唤了符露茗过来,伺候他去歇下了。
“王爷今晚还要离开?”符露茗小声的问。
“恩。”李潜喝下醒酒汤,脑袋清明了许多,他微微摇了摇头,神思渐渐回笼:“照顾好他。本王先离开了。”
“要不要找人送送您?”符露茗低声道:“都是信得过的。”
“不必。”李潜知道白昼在外面等他,脚步沉稳的往外走,离开前吩咐道:“等太后那边有动静了,你知道该做什么吧?”
“知道知道的。”符露茗还是不敢直视李潜,他的眼睛杀伤力太大,就算现在隔开一段距离,她依旧打心里感到害怕:“阿渊都同我说过了,王爷放心,保证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李潜挥挥手,一个人融进了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