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送到书桌上的信,李潜隔天才看到。
他对左漪没印象,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不过从这封信里倒是将她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咬文嚼字卖弄文采,两句就能说清的话,她硬是写了整整一页,添油加醋的本事实在叫人目瞪口呆。
爱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李潜自诩没有见过上千,也见过上百,本以为对天下女子的了解有所小成,谁知道总会出现新品种。
左漪的矫揉造作,在他认识的女子中,绝对算名列前茅。
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不刷新世界观怎么可能成长吧。
李潜叫白昼将那封信送进宫里去,毕竟不能只让他一个人辣眼睛。
徐语安是在当天下午收到信的,看完后气不打一处来。
她成全左漪,为的可不是让她写信来编故事的,好歹是左相的孙女,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男人?
李潜目前只有一个女人,她都斗不过,还要来告状,她什么身份地位,难不成还要堂堂太后教她怎么笼络夫君的心?
徐语安开始怀疑,是不是选错了人。
找这么个废物放李潜身边,李潜智多近妖,她憨的像没长脑子一样,以后能够替她办成事吗?
她越想越觉得火大,啪的一声将信拍在了桌子上。
人送都送出去了,左相于她有很大的用处,所以就算左漪是个蠢货,她也得将她一步步扶上去。
苏漾进府时间久,根基自然深,不过没关系,她知道李潜好拿捏,他从小就听话孝顺,把他喊进宫来好生敲打一番便是。
徐语安叫人拟了懿旨,宣李潜进宫。
她知道李潜办完中秋宴后,没什么差事,最多是给他那个儿子准备百天宴,那能有多重要?不管任何事,和她相比,都不重要。
从李潜的府邸到皇宫,左右用不了半个时辰。
然而这回,徐语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宣旨的带着李潜过来。
怎么回事?
她懒懒的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招呼个小厮去打探情况,小厮前脚刚走,外头就响起了通报声。
“安王到!”
徐语安冷哼着,火气从心里往头上涌。
她看到李潜面色沉静的跨过门槛,开门见山的问:“本宫一个半时辰前就差人去宣旨,接到旨意后,你就应该立刻进宫,为何让本宫等了这么久?安王,本宫承认,近来很多差事你都
做的非常漂亮,但这并不能成为你轻慢本宫的资本!不要以为现在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起了别的心思!连本宫的脸面都开始不顾及了!”
永远是这样。
冷声冷气的口吻,就像后宫里的所有女人一样,她们端庄典雅,步步为营,鲜少有笑颜,也是真的令人心生厌恶。
从三岁开始记事,徐语安就是冷硬的无情的。
斥责的话,听得太多,早已免疫。
李潜连半个表情都懒得做,甚至都失去了逢场作戏的耐心。
他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母后您误会了,儿臣接到旨意的时候,正在府上操办不日后就要举行的百日宴。”
“区区一个百日宴,何必大动干戈?”徐语安不以为意。
她对李潜不上心,自然对他的孩子也不上心,对她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谈不上什么有感情。
李潜闻言却嗤笑了声:“母后,他是儿臣此生第一个孩子,自然要大动干戈。”
“本宫的是懿旨!难道还大不过你的孩子?”
“所以儿臣接到后就匆匆赶来,不过那时大汗淋漓,仪容不整,恐污了母后的眼睛,故而收拾一番才过来,竟是耽搁了些。”
徐语安这才注意到,他的发梢还带着湿气。
罢了。
她懒得同他计较。
“本宫找你过来,是想同你说说左夫人的事情。”徐语安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李潜身上,赶紧拐入正题。
李潜立直了腰背:“母后请讲。”
“左夫人到了你的府上,就是你的人,中秋宴上你并未拒绝,那就是默认了,以后好生对她,莫要因此得罪了左相。”徐语安把话说的很明白:“稳住左相,对于稳住朝政有重大意义,你对左夫人越好,左相就对大越越发忠心耿耿,我们的盛世才能得以延续下去。”
“那为何不让皇上纳了左漪?母后又何必硬塞给我?”他似笑非笑,眼角微微吊起,眸底却是凛冽的寒意。
徐语安看到他的表情,下颚微微绷起,嗤了声:“你现在敢质疑本宫的决定?”
“母后。”李潜觉得可笑:“儿臣自然不敢,不过儿臣有话说。”
徐语安给了个不轻不重的眼神。
他淡淡的扬了扬眉:“把人塞到我府上,就成了我的人,母后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我是个不好相与的,母后您怕是也知道,若是惹
毛了我,什么神经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你敢威胁本宫?”
“母后又何尝不是在威胁我?”李潜后背微微直起,锐利的眼神,宛如冬日的寒刀。
“李潜!”徐语安猛地一拍桌子:“你别忘了!你能够有今天!都是因为本宫!如果你不是本宫的儿子!你哪能有如此尊荣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有本宫,你早在两年前就毒发身亡了!又怎么能活到现在!你能活着都是本宫的功劳,你非但不感恩戴德,为本宫做牛做马,现在居然还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瞧吧。
总有人把对自己的利用,说的这么高大上。
是他求着她把他生下来的吗?
是他求着她给他找条生路的吗?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知道他的亲人是这样,他宁愿自己不要出生!
难道他活着就不痛苦吗!
命途多舛,备受煎熬!
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却早早的对人间失望!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是他的错吗?这一切的遭遇是他的错吗?
假如是他的,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解脱!
李潜紧了紧拳头,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原以为这些日子自己早就想的通透,不会再被他们影响情绪,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再次提起时应该会面带微笑。
没有。
做不到。
理智与情感拉扯,最后缴械投降,所有的克制与冷静全部崩溃。
他猛地抬头,反问:“你生我出来,给我尊容的身份地位是不假,但同时,我也是你争名夺利的工具,是你在后宫存活的重要筹码,是你巩固帝王之爱的一枚棋子!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亲与利益早就绑死在一起,你又何必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伟大!”
“放肆!”徐语安怒喝道,这些话她没想到李潜会当面说出来,这本就是皇宫里面每对母子心照不宣的秘密。
“放肆?”李潜重复着:“更放肆的话还在后面呢!”
他长臂一伸,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就大刀阔马的在她面前坐下。
徐语安始料不及,反应过来气的眼睛直冒火气:“谁让你坐下的!”
李潜并不理会,接着先前的话说道:“我中了毒之后,你千里递信给我谋求出路,的确曾让我很感动,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我一直以为我的死活和你无关,或许还比不上宫廷里你养的那条狗,
狗死了你会难过片刻,我死了你可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以前我坚定这么认为,还为此懊丧难过,但后来在我病的几乎只有必死一条路的时候,你居然给我寻到了生机。”
他还记得刚刚收到那封信时候的狂喜,还记得那时候心跳的有多疯狂肆虐。
“我很感激你,我毫不犹豫推翻了以前的结论,我告诉自己,你是爱我的,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儿子呢?”李潜声音低落下来。
他将自己的伤口撕裂开来,缓缓的讲出来。
明明口吻那么悲伤,面上的表情却冷的出奇。
他的黑色瞳仁里,没有半点亮光。
“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候,后来也证明是最天真单纯的时候。”李潜轻笑了声:“我按照您的计划,想方设法不惜以刺杀自己为代价,费尽力气好在终于回到了京城。”
“母后,我被您算计的巧妙啊!”他啧了声:“我娶苏漾为了活命,回京后,你又时常引导我,让我谨记皇兄死的冤枉这一事,母后您太会用手段了!这些年在后宫用的得心应手的那些计谋,如法炮制全部都用到了我身上,你步步为营,将那些陈年旧事的证据一点点的摆在我面前,引着我去查证,然后处理那些和当年有关的人。”
徐语安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她从来都没有把李潜当成傻子,在李知趁着他不在京的时候登基为帝时,李潜回京后一切如常时,她就知道,他猜中了每个细节。
很多事情只要不说破,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然而一旦捅破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就会让所有人都难堪愤怒。
徐语安冷笑着。
她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就算是利用了他又怎么样?他是自己的儿子,难道不该为自己牺牲吗?
别忘了,他的生命都是她给的!
“然后呢?”徐语安端起茶喝了口,微微蹙眉:“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你想说什么?本宫对自己做过什么非常清楚,你没有必要再来讲述一遍。”
“我像条疯狗一样的为皇兄报仇,而您一早就知道皇兄没死,您和皇兄在暗处看我发狂,看我痛苦,看我如何步步为营都在你们的计划之中,觉得很尽兴吧?”李潜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更沉:“所以,我为什么要感恩戴德?你给我指了条生路,我
为你们肃清皇权之路上的障碍,各取所需而已,母后又何必要卖情怀?我难道还不够做牛做马吗?没有我,就凭你们,再过个十几年,都登不上这个位置!”
“笑话!”徐语安乐不可支,哈哈哈仰天大笑起来:“李潜,你是不错,但你不要太自信!就算没有你,本宫也会筹谋好一切!没错,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枚棋子,这样的棋子,本宫只要愿意,就可以有千万个,你该感谢自己还有用,是本宫精挑细选后最好用的一枚棋子,不然你早就死了!谁要管你是死是活!”
心一寸一寸的凉下去。
人不是突然失望的,是无数个心碎的瞬间堆积到一起,逼近临界值,不堪重负才会彻底失望。
李潜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庆幸的是自欺欺人到头了,连丁点希望都不必再抱。
难过的是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要面对现实了。
抛弃那些羁绊脚步的没用的感情,他很痛苦的知道他解脱了。
他身子朝后面靠去,微微仰头,他没哭,他不会哭,这并不值得他哭,他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渐渐的换成了笑。
“你笑什么?”徐语安揉了揉眉心:“本宫今天找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的!以前你不清楚,今天本宫就把话挑明!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本宫让你做什么,你乖乖做就是!李潜,你翅膀的确硬了,但并不足以硬到能够与本宫相抗衡的地步,你有多少本事,有多少人脉,本宫一清二楚,所以奉劝你,不要做没有意义的蠢事!”
李潜没有答话,他还在笑。
徐语安认为他是被刺激的发癫了,急匆匆的起身道:“好好与左漪相处!若是因为你对她不好,让她去左相那里说了什么话,坏了本宫的好事,本宫就拿苏漾来开刀!”
大殿内空无一人,风从门窗灌进来,还没到凛冬,却冷得人透心凉。
李潜笑的筋疲力尽,笑的满身都是冷汗,才停了下来。
他没有离开,靠在椅子上打量这个宫殿,奢华而富贵,处处都彰显着雍容与不可一世,独独没有人情味。
夜幕渐渐来临,起初只是金色的阳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到后来黑暗的怪兽一口吞噬了整个日头。
李潜懒懒起身,拍了拍衣衫,他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却一次都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