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退下,清璃忙在茶几旁坐下,左手拢着右手宽大的蝶袖,右手拿起紫砂壶……
澄明的茶水泠泠斟满宇文启胤手边的小茶盅,她手就忍不住微微地颤。
宇文启胤端起茶盅,视线落在她手上,“朕能端得起这杯茶,多亏你的医术!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
清璃听不得这样卖关子。“父皇要对清璃说什么?不妨直言!”
“朕要说的是,多谢你还给吉儿全尸。”
原来是为这件事。
清璃泰然深吸一口气,尽管自己占着理,却看着他一脸悲怆,忽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她杀死的,是这人的亲骨肉。
宇文启胤别开脸,拿手帕按了按眼角,调适了呼吸,才又和蔼地转回脸来。
“你不必为此不自在。恒儿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你也一样,朕都明白。他能平静死去,朕除了欣慰,除了悲痛,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朕享受着恒儿给的这份富贵荣华,连纸钱都不能烧给他……”
宇文启胤又絮絮说了许多过去的事,关于宇文吉和宇文恒儿时的,关于从前的陈惠姝与慕容瑚……浮生如梦,对错难分。
“若是朕当初有恒儿这般远见卓识,没有因为笼络陈家的权势而迎娶陈惠姝,如今,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清璃无法想象他心底的痛,也不愿多去揣度和体会,只恭敬地道,“父皇节哀!尘世间的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有时,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或许吧!”宇文启胤至今也想不通,儿子为何要改变那张脸。
他去刑部看过,只觉得宇文吉那样子已经心魔成狂,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吉儿若活着,也只会在牢狱中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肮脏地活着。”
“父皇若祭奠他,皇上不会不允,皇上素来深明大义……”
“深明大义?”宇文启胤摇头笑了笑。这丫头,竟还能说恒儿几句好话,着实不易。“既然恒儿深明大义,你们为何如此别扭?”
清璃也自知怄气
太多,着实不应该。“爱情里有太多计较,皇上心里也存着心结。”
“你不是说,爱情需要包容么?你让你的父王接纳了你的母亲回家,你却因为一点小事,不能与恒儿回到从前了?!”
清璃一时哑然。她不是不能接纳宇文恒,是怕宇文恒将来还是计较……
“从前不离不弃,如今安乐和睦,却要分居两处,朕不知你母亲为何当你是妖孽,如今她不管你,只剩下你爹和你祖母着急!你忍心吗?难道你不想让你的祖母安度百岁寿辰?”
“清璃当然想,父皇放心,清璃一定与恒摒弃前嫌,好好相处……”
清璃在宇文启胤处离开,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宇文恒,便示意肩辇去泰王寝宫。
这一处宫殿,对于清璃来说格外陌生。
都说她是宇文泰最喜欢的女子,她的记忆中却没有这座寝宫,自打在这皇宫内当了皇后,她也一直避讳,不靠近这里。
不声不响地迈进宫苑的大门,猜想着宇文泰可能在批阅奏折,她便忙摆手示意门口的护卫不必去惊动宇文泰。
庭院里栽种了许多橘树,这个时节,上面竟还挂着大大小小的橘子,小灯笼似地,给这红墙金瓦的恢弘的宫苑,添了些许诗情画意……
缎瑶用橘树讽刺她时,曾说,这树是从前的清璃儿时最喜欢的。
清璃就从树冠下幽魂似的拖曳着冗长的凤袍穿过,忍不住自嘲失笑。
她实在是多虑了。宇文泰心里爱的,是年少时救过他一命的清璃,并不是她这喜欢栀子花的女子。
然而,有些事,她却忧虑格外精准。
穿着粉褂蓝裙的宫女,就在不远处的凉亭内,拿着水壶在给一盆精心培养的兰花浇水,那水哗哗地流满了花盆,女子却只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恍惚,思绪飘远。
毫无疑问,那一定就是太皇太后选种的蒋莲衣了。
她那眼神太过痴迷,仿佛正看被帝王握住手的一幕……
满宫远的太监,宫女和护卫都无声跪下,朝
着清璃行礼,唯独这蒋莲衣一人突兀地站在凉亭内,似习惯了当主子,与这一片恭敬格格不入。
清璃直接进入凉亭,本想客气地打声招呼,无奈,从她身边经过,蒋莲衣还是只盯着自己的手……
凤袍悉悉索索拖曳地面,她一身环佩与钗簪叮当作响,清璃不相信她无所察觉。于是驻足盯在她的一双眼睛上,却不禁又钦佩于太皇太后的这番心思。
这蒋莲衣的一双眉眼着实惊艳,竟与她的有几分相仿,只是嘴唇鼻子少了些味道,下巴又太宽太圆,却纵是如此,仍不失一位清秀明丽的佳人。
韩铁在宫廊下望着那一幕,心头一惊,忙进入殿内通报,却带着宇文泰出来时,发现满庭院的人还在跪着,那蒋莲衣也还在发怔,清璃却仿佛蝴蝶惊梦,不见了踪影。
宇文泰疑惑地环看整个庭院,“韩铁,你不是说皇后来了吗?人呢?”
韩铁哭笑不得,“刚才还在呢!大概走了吧!”
宇文泰忙走到大门处,见清璃正要上去肩辇,忙追上前。
“清璃,既然来了,怎么话也不说就着急离开?”
清璃忙转身迎上前,如敬兄长般,对他颔首行了礼。
宇文泰无奈地只得恭敬回礼。“刚才可是蒋莲衣对你出言不逊?”
“没有,皇兄莫要猜疑。清璃此来本是要探望蒋小姐,刚才一见方知,清璃着实唐突了。大哥若不愿娶她,清璃去与父皇说一说便是。”
宇文泰无所谓地耸肩,温和笑道,“我应了圣旨再抗旨是对皇上不敬。恒儿是皇,我是王,我们虽然是兄弟,却也是君臣。那女子长得不错,我也不算吃亏,她的家族在朝中无任职,也不会犯了恒儿的忌讳,方方面面都刚刚好。”
他如此承受这份匆促的赐婚,清璃也不想再多争执。
“那……清璃恭祝皇兄与蒋小姐幸福!”
“借你吉言,我一定会幸福!”宇文泰拍了拍她的肩,“你先不要走,稍等我一会儿……”
清璃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得在宫苑大门外等着,却见他进了院子,就从橘树上伸手摘了几个橘子拿手帕包好又出来门槛。
“拿回去吃吧!”
“谢皇兄!”
“不谢,这本就是你唯一一次跟随我出苏府时自己栽种的树,这些年,长来的橘子,你也不曾吃,都便宜了那些宫人和橘树下的一片土地。”宇文泰唯恐她不自在,忙又道,“回去吧,恒儿看不到你,又该着急了!”
清璃忧心忡忡地坐上肩辇,命护卫起驾回寝殿。
宇文泰目送她离开,转身进入庭院,示意满庭院的宫人免礼,他径直进入凉亭内,在蒋莲衣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眼见着兰花花盆里水流满溢,她仍旧只盯着自己的手,不禁摇头失笑。
“蒋莲衣,你把本王心爱的兰花害死了!”
蒋莲衣惊得丢了水壶,看了眼兰花,忙朝着宇文泰跪在地上。
“王爷……王爷恕罪!小女子……小女子……”
“本王知道,你心里惦念着皇上,也瞧不起皇后,是以不愿理会她,是吧?!”
“小女子还能见到皇上吗?”
“皇后刚才来看你,你果然知道!”
蒋莲衣顿时脸色惨白,“小女子没有看到皇后娘娘来……皇后娘娘可是入了殿内去?”
“她又走了,因为你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眼里没有旁人!”
“小女子该死,小女子这就去向皇后娘娘赔罪……”
“皇后冰雪聪明,已经猜到了全部的故事,她没有惊动你,没有责罚你,便是不想再追究此事。她宽容,但是并不好欺负。以后你当了本王的王妃,安分守己些,莫要在她面前有什么错漏,否则,就算她饶你,本王也不饶你。”
“是!”蒋莲衣顿时就泪流满面,恍惚间又明白了什么,忽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王爷说什么?王爷要迎娶莲衣?可是小女子听韩铁将军说,王爷也是心有所属的……”
宇文泰站起身来,委实不愿再多看她。“本王叫韩铁送你回府,到时候本王自会迎娶你进宫
来。别忘了,回头赔偿本王一盆兰花。”
“……是!”蒋莲衣始终低着头没敢再抬起,直到迈出宫苑大门,方才直起脖颈,忽然又笑了。“若是嫁给王爷,以后每日都能看到皇上了。”
三个月后。
宫中大婚,宇文泰迎娶京城富商之女蒋莲衣,皇帝恭贺兄长大婚,特下旨,大赦天下。幽怜宫里的慕容瑚和宇文环也被赦免。
大周附近诸国,亦派了使臣带着厚礼与美人前来贺喜,并顺势与大周签订盟约,以防大周王朝这位锐气四射的年轻帝王挥兵征战天下。
清璃因为预产期已过两日,无心顾及其他,心思惶惶,唯恐走路时破了羊水,半步不敢踏出寝宫。
宇文泰和蒋莲衣在大殿内拜天地时,清璃只在宇文恒身边坐了片刻,便被太皇太后催促着回寝殿呆着……
宇文恒破例让归斯住进了凤藻宫的配殿内准备着。
清璃教了归斯一些剖腹产医术。她却也知道,凭归斯的医术,就算不多学那些,也足以在意外发生之际,让她起死回生。
苏家亦是各方人马更是严阵以待,邢扎终是被调派入凤藻宫得偿所愿地当了护卫,老夫人更是把宛心和宛丽都派过来服侍。
玄素、玄怡虽也有了身孕,却每日都提着礼品来探望一次,老夫人方能安心。
终于,这一日,辰时将至。
宇文恒正穿朝服急着要去早朝,清璃习惯性地坐起身来送他,却刚拿手臂撑起笨重地身子,忽然发现,羊水已经流了满床……
“皇上,快……快……”
“朕已经够快的了!”宇文恒这就带上皇冠,对着镜子整了整龙袍,自嘲笑道,“真是妒忌皇后这睡懒觉的好命……”
“臣妾今早怕是睡不成懒觉……臣妾快生了!”
宇文恒又抚了抚袍袖,“这都快了大半个月,竟还没有生!依朕看,这小子是故意折腾我们这一家子呢!还没落地就不叫人省心,以后,怕是少不了调皮捣蛋!”
“皇上别说了,臣妾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