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被风吹得激浪翻滚,整片栈桥岌岌可危,宇文恒踩在木板子上,颤颤巍巍,心里不踏实。
见鹿骁一直在前面走,他脚步略顿了一下,赫然想起,慕容景芙当初就死在这栈桥的尽头……
邢扎在岸边没有跟上来,见宇文恒身边的庞铮和一众护卫都要跟上,他忙伸手阻拦,“庞将军,人多了话反而说不清楚,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庞铮估摸着距离,唯恐鹿骁对主子不利,手按着佩剑,半分不敢松懈。
鹿骁在栈桥尽头停下,转头见宇文恒停下不再往前走,他突然嘲讽地笑了笑,转脸看向江面。
“末将差点忘了,当初慕容景芙就死在这里。我记得当时慕容景芙带了大队九皇子府的护卫,就在这里,命他们朝着我们的小船射箭……清璃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如果那艘船上没有船篷,我们恐怕都被射死了。偏偏,所有人都认定,是清璃害死了慕容景芙。”
“你不必讽刺朕这些!朕从没有为这件事怀疑过清璃。”
宇文恒说着,走到栈桥尽头,却发现,木板上有黑色毛笔画的一个人形。
“这是当初景芙躺着的位置吗?”
“是宇文吉躺着的位置。这是皇后娘娘在我去城门之前,亲手画出来的,她怕事情解释不清楚,更怕说了你也不肯相信,所以,让我来对皇上细说清楚。”
宇文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人形轮廓,画得太粗糙,下笔太重,完全不像是清璃画的——这分明是鹿骁自己画的。
“鹿骁,你可是把朕绕糊涂了!宇文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偏偏就是出现在这里,清璃也完全没有想到。”
“清璃为何来此?”他出城的早上,起床之前格外叮嘱过,不准她出宫,不准她出门,一定要安静养胎。
“清璃来送苏雅苒去杭州,此事,倒是不少人知晓
,宇文吉能打探到清璃的行踪,丝毫不意外。”鹿骁说着,冷眸看宇文恒的反应,见他眼底神色异常复杂,不禁又清冷地笑了笑,“皇上在揣测什么?”
宇文恒视线从人形上挪开,“鹿骁,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鹿骁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宇文恒,你还装傻是吧?你明知道宇文吉会来找她,却一句不肯提醒她!你明知道宇文吉会以莫恒的容貌出现,却故意试探她!你既然这样不相信她,当初为什么非要与她在一起?你不如直接杀了她!”
宇文恒一念之间,英俊的脸上,仿佛袭过一场狂风暴雨,异常复杂。
随即,他就抬手,凶猛一拳,打在鹿骁的左脸上……
鹿骁一时无防,狼狈地摔趴在地上,口中一股腥甜溢出来,他忙啐了一口唾沫出来,竟是一口触目惊心的红……
宇文恒退了两步,一句话没说,转身就急奔向岸上。
庞铮担心地推开阻拦的邢扎,忙迎上前,“皇上,发生了什么事?”
“回宫!”
“是!”
御花园里,清璃坐在凉亭内,在棋盘上放下一粒白字,不禁自嘲失笑。
她今儿这是发挥失常了,竟是连连失利,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宇文滢落下一枚黑子,也不禁失笑,却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竟连赢了三局,若是搁在平时,只怕是要败得落花流水。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今儿有心事儿?”
清璃的确是有心事,从早上到这会儿,手脚也肿得不成样子,昨晚更是一夜没睡好,所幸拿一层玫瑰珍珠蜜粉遮掩了脸色,才能端庄静雅地坐在这里,与长公主殿下对弈。
宫女在亭子外端着托盘行了礼,“启禀娘娘,娘娘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清璃盯着棋盘,眸光始终未曾转开,“就候在那边等着吧。”
“是。”宫女乖巧的应声。
宇文滢
疑惑地朝亭子外担心地看了一眼,见宫女托盘上竟是放着一块白布,不禁大惑不解。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白色在宫中可是大忌。”
“没什么,专心下棋!你这会儿不是赢得正欢喜么?”
宇文滢却无法再踏实下棋,“罢了,我赢怕了!要不然,咱们去玩别的?”
清璃无奈地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笑道,“你看我这肚子,还能玩什么?就这个还能玩,弹琴弄曲之类的太伤手。”
宇文滢看了眼她手上的绸纱手套,挫败地失笑,“好吧,今日我舍命陪君子。不过,看你这精神……昨晚好像没有睡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清璃却最怕一个人呆着,“躺着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更难受。”她落下一枚棋子,催促道,“该你了!”
宇文滢落下棋子,心思也飘远了。“我承认,鹿骁是真心爱你,我比不上……”
清璃捏着棋子微僵,“怎突然这样说?”
“他决定与我成婚,前提是,我必须严守那男子和你的秘密。我听说过你立牌位的事儿,也知道,真正的莫恒已故。”宇文滢说着,清苦地长叹一口气,“说实在的,我真不想嫁给鹿骁了。等了这么久,等得心凉。”
“感情的事,顺其自然,若是没有感情,就先结婚,再谈感情。去苏家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四姐可曾看鹿骁理会过谁?倒是四姐每次逛街听曲带上鹿骁,鹿骁都是跟着去的。”
宇文滢略想了想,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辩驳。“皇后娘娘这意思是,让我嫁了?!”
“长公主殿下也可以不嫁!不过,把自己留成个老姑娘,着实不太好看。”清璃搁下棋子,握住她的手,“四姐,以后,鹿骁,还有我苏家,可能……就要拜托你多照顾了。”
“皇后,你这是交代后事呢?!”
听到宇文恒低沉愠怒的斥责,清璃忙
松了宇文滢的手站起身来,正见宇文恒随手就掀了亭子外宫女手上的托盘。
托盘上的白布散开,清璃波澜无惊地垂下眼帘,看向地面。
宇文滢却被吓得一颤。
那分明是一条白绫,清璃准备这东西,是要求死么?
她担心地看清璃,又看宇文恒,这一出戏,她也着实看得迷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也把自己给绕晕了。
宇文恒冷声道,“四姐,你先去皇祖母那里坐坐,告诉她老人家,朕与皇后,稍后就去请安。”
宇文滢被他狂冷如魔的神情震慑,逃似的忙离开亭子,却一步三回头,着实不放心。
见夫妻俩僵持不下,她却也帮不上忙,反而看到鹿骁捂着受伤的脸,正朝这边疾步走过来,“鹿骁,你脸怎么了?被谁打了?”
说着,她上前就抬手要捧住鹿骁的脸。
鹿骁愤然打开她的手,“别再让我见到你!滚——”
“好心当了驴肝肺!”宇文滢闷着火气拂袖离去。
鹿骁看到亭子里的一幕,忙止步,身躯一转,就借着一棵树,挡住身躯。
因为,宇文恒并没有对清璃发怒,反而朝着清璃单膝跪下了,亭子四周的护卫,宫女,也都黑压压得跪了一地。
碧空白云,绿叶秋菊,冷风幽幽,这情景,蔚为壮观。人生苦短,怕是没有几个人有机会看到皇帝给自己的皇后下跪忏悔的。
清璃察觉到鹿骁的目光,转头看他一眼,注意到他脸上的淤青,便吩咐亭子外的宫女,“去,带鹿骁将军去御医院处理一下伤处,其他人都退下吧!”
众人齐声应了,都退下,宫女们也把鹿骁带走,亭子下一时间只剩了夫妻二人。
宇文恒跪着没起,清璃坐着没动,两人谁也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都眼眶灼红地看着地面。
清璃憋闷了一整晚的泪,这才滚出眼眶,“皇上这是要折煞臣妾呢?”
“是朕的错,朕……早就知道,宇文吉要整容成莫恒的样子,朕很早很早就知道,但是朕一直不曾告诉皇后,因为朕想知道,皇后看到‘莫恒’会作何反应……”
清璃泪眼模糊,视线落在他与莫恒像极的一张脸上,却无法责怪他。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不会不在意她与前任之间的关系。因为爱,因为在乎,因为计较……这些,都无可厚非。
“臣妾准备了白绫,皇上觉得臣妾心里不干净,可以直接把臣妾勒死,下手快些,再破开臣妾的腹部,取出孩子,这样孩子还是活生生的。”
宇文恒愧疚地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隔着薄纱手套,还是看出她双手肿得厉害。
“皇后,你不能这样对朕!”
“那人,我已经让鹿骁送到刑部大牢!”
“皇后,你是打算一辈子不理会朕了吗?”
清璃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亭前的台阶上,背对着他,才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
“不是臣妾不理会皇上,是臣妾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臣妾在命人捞起他的那一刻,就曾怜悯过他,第一时间最想做的事,就是救他不让他死去,且唯恐你知道这件事,而把他藏在一处小客栈里,小心翼翼地给他煎药,臣妾想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是做什么的,他为什么出现在臣妾面前……臣妾一直在恐惧,万一他是莫恒该怎么办?万一臣妾错把皇上当成了莫恒该怎么办?臣妾心里一直恐惧,恐惧得寝食难安!”
“皇后可以不用告诉朕这些!”宇文恒心头一沉,手扶在石桌上,都没能站起来。他忘了自己一天一夜没有歇息过。
“臣妾不想欺瞒皇上,皇上贵为天子,也不会容臣妾欺瞒,不是么?”
宇文恒挣扎着站直了双腿,痛苦地哑声道,“你是想怎样?你若敢与朕提和离,朕屠尽苏家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