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长嬴抬手轻扶一下脑后的缠花簪,语气淡淡。
芹儿刚一走,芍药就忧心忡忡道:“二姑娘这是干什么?怕是不要对小姐……”
长嬴抬指一嘘,指了指身后东窗上模糊的黑影。
两院相对而坐,长嬴没走几步就到了云雅居院门。
立在院门口的侍从早等候多时,一见长嬴就笑嘻嘻迎上去:“大姑娘请,我们姑娘可等候多时了。”
长嬴含笑点头,径直去了主屋,迈着小碎步刚凑到长朦床前,眼泪就恰到好处滚落下来,滴在长朦手背。
“朦儿,你受苦了……”
长朦原本平躺在床上,那天灰白的面容如今已红润了不少,但呼吸间还可见虚弱。
还是被讨厌的人抓着手,她脸上却没了那日的嫌弃,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愁容。
“姐姐,劳你过来这一趟。”
她挣扎起身,长嬴忙按住她的肩膀。
“你且好好养着吧。”
长朦摇摇头,还是坚持坐了起来,倚靠在一堆软枕上,冲长嬴惨淡一笑:
“听说姐姐中选的消息了。可喜,可贺。”
长嬴心知她是为这事找自己,早有心理准备。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长嬴擦掉脸上虚挂的泪珠,苦笑道,“这本该是妹妹应得的。可惜,天意弄人,你我都不能得偿所愿了。”
长朦抬眉看她,突然咯咯笑了。
“笑什么?”
长朦轻叹:“我笑姐姐啊,就算到了这会儿也不愿放松警惕。”说完她又猛咳了几下,哑着嗓子继续道,“姐姐分明知道,这一切本该是你的,你甚至本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去争,去抢。”
她扯着嘶哑的嗓音说出这番话,未免让气氛显得诡异。
长嬴的指尖触及到她背上微微支起的一处,冷淡敷衍拍打着她的手一僵。
长朦顺势捉住了她放在膝上的素腕,刻意压低了声音,竟带着一丝恳求意味:
“我知她对不住你……”
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她又是何时知晓的?总不会是刘氏告诉她。
长嬴垂眸瞧着她出神,任由那双比自己的还要苍白几个度的指头抓着自己。
病榻上的少女,银月铺洒在她面庞。
隐约记起她往日丰润的圆脸庞白里透红,从小到大人都说她有福相,现在却瘦削得能隐约摸出脊骨。
而这一切都是拜她的亲姐姐所赐。
长嬴心头一动。
“我本不该开这个口的……可是过去的恩怨再纠缠也无益,不是么?人该往前看,你既入了宫也算遂了愿,权当我补偿你的……反正我也不想进宫。
“她到底是我的母亲,他日你若荣华富贵,我求求你,给她留条生路,好吗?我……”
话被长嬴扫过来的的冷眼噎住,她嘴唇颤了颤。
长嬴定定看了她半晌,心脏像块木板似的,被什么人的指甲挠出白色不深不浅的印子。
她真是要被长朦气笑了。
给她的补偿?
长朦不想入宫,难道长嬴自己就真心想进宫?
谁不知那皇宫内院一困就是一辈子。
寻常秀女进宫无非为了家族利益,荣华富贵,即便没选上也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
可她是没得选。
病秧子少爷能娶个娇妻冲喜,甘愿嫁去女儿的人家也无非是图那点家产。
可病秧子小姐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不能生不能养,嫁过去也是遭人白眼,不能指望母家多庇护。
父亲的官位虽有提升,颇有得天子器重的架势,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那些达官贵戚,与其娶她回去供着,再等几年纳妾,直接找个身体健康的大族小姐联姻要更省事。
难道她在长府受气不够,还要再去受婆家的气么?
身为女子,她只有先嫁人才能再谈其他,没人能纵着她终生不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与其被人强按头随便指个人家婚配,倒不如自己抓住机会扶摇直上。
只要她还想复仇,只要她还不甘自己的人生被杜氏毁于一旦,她就必须入宫,而且还要爬到高位,要做皇后,把更多权力攥在手心,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杜氏,让她生不如死。
杜氏当年害她生母时,不也是打算将她们母女俩一同送入地狱么?
她竟求自己给杜氏一条生路,杜氏那时,可曾想过给她一条生路?
那杜氏下杏仁粉想致母亲滑胎,大夫说九死一生,可她长嬴命大,偏偏就得了生路。
那之后十七年,她隐忍不发,靠着身为便宜女儿的“优势”避开杜氏那把斩草除根的镰刀。
她无意识绷紧了嘴角,目光又沉了几分,另一只手按在长朦手上,渐渐发了力,一根根掰开对方虚弱的干指。
长嬴收拾好情绪,重新挂上无害笑意,她转头看向长朦,湛黑的眸子无辜眨了两下。
“妹妹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谁对不住我了?我怎么不知道?”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不过我这样的病秧子,苟延残喘尚且勉强,哪敢做梦什么荣,华,富,贵?”
像泄愤似的,最后四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姐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好不好?她的错我替……”
“看来母亲给你的补药,你还是吃得太少了了。”长嬴又无害地笑了。
“瞧你瘦得跟只小野猫儿似的,怎么都要赶上我了呢?”她叹息一声,“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走以后就不能好好疼你了,你说,是不是?”
没等长朦开口,她就像劝慰小猫小狗似的拍拍长朦软绵的发顶,径自走了。
景明堂。东厢房。
屋门紧闭。
“朦儿没事叫她过去做什么?”
杜氏敛眉,两指纤纤捏着一块枣泥儿糕,朱唇微微一张一抿就送进去了。
芹儿安分地跪在地上,乖巧地垂着脑袋。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奴婢进不去二姑娘的院子,大姑娘去前,听她房里也没有动静,不过我隔着一扇窗,许是听得不真切。”
“嗯”,杜夫人咽下甜得发腻的枣泥糕,又进了口茶,“让你去查刘氏,可查了?”
芹儿用力点点头,“奴婢不敢耽搁,昨日就去浣衣房打探。那刘氏前些日确实来院里送洗好的衣服,不过听他们说送的都是老爷的衣服,离冰窖远着呐,那刘氏回来也早。这活本该是李冉家的去做,但她那日要回家照顾发了热病的女儿,临时告了假,别人又左推右推塞给刘氏的。”
杜氏眉头紧锁,想从只言片语里找出点蛛丝马迹,听芹儿又道:“不过看守冰窖的小厮都说他们天天都在门口盯着呢,根本没人能靠近。”
杜氏转转眼珠,脸色这才缓和,“哼,这样是最好,我谅她也没这个胆子。不过她也不用在这干了,你去告诉长平安,今天就把卖身契还给她,让她回老家抱孙子去吧。”
她说话时总习惯尾音上扬,即便这话的内容冷漠无情,却总能让人听出些媚劲儿来。
“是。”芹儿抬眉,语气里带着试探,“不过,夫人这么确信是大姑娘所为?”
杜氏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珊瑚串,“倒不一定是那个窝囊废。只是朦儿这场病来得太巧,我心里老有疑问,可我又不能不顾老爷的名声,兴师动众。”
少女当日凄切的质问再次闯入脑中,她重重长叹一声,修剪齐整的指甲散漫敲打着圈椅扶手,喃喃自语:
“莫不是她回来了?”
芹儿没听清,疑惑抬头看她,她用力闭了闭眼,摆摆手:“我乏了,你先回那边去吧,有任何异样马上过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