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十三年，六月。
隶京。定远将军府。
“你真是好大的本事，都会写这么不知羞的东西了！”
清瘦的女孩跪在堂屋中央，瑟缩着肩膀，不敢正眼瞧座上厉声呵斥的妇人。
“母亲，这信真不是女儿写的……”
“住口！”
杜氏猛地一回身，朝她脸上摔去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你的字迹我还不知道么？还敢狡辩！”
长嬴攒着那张信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着掩面呜咽，可怜见儿的。杜氏丝毫未动容，只冷眼睨着她。
“你自己怎么折腾，我不想管。但你犯下这种事，若让人给传出去，不但家族颜面扫地，连你妹妹的前程也要耽搁，到时休怪我无情。”
长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景明堂外一阵骚乱，紧接着是一句通报：“老爷回来了——”
她看了眼杜氏，后者明显绷紧了情绪，抓过信纸慌忙往袖筒里塞。
两人各自收敛神色，整理仪容，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长之荣从西南边境凯旋，圣上龙颜大悦，给他升了个从四品下的中府折冲都尉，又赏了护军的勋官，批了四月的休假，归家休养，可谓风光无限。
原本阖府上下应是一团喜气，做足了准备迎他归家。
若不是发现了长嬴那封见不得光的密信，杜氏也不会在这天慌了手脚。
尽管她乐于见到先夫人遗留下的这个女儿身败名裂，可她跟长嬴到底是名义上的一家人。长嬴若失了名誉，丢的不仅是长府的脸面，连朦儿也要遭人非议。
她不得不想一个万全之策。
长嬴瞄了一眼杜氏的袍袖，那里面藏的就是自己亲笔写下的“情书”。
她无声地笑了笑。
“老爷～”
长之荣一只脚刚跨进二门槛，杜氏立刻像只猫似的软软缠了上去。
“月晴好想您啊～”
长嬴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杜月晴原本是她过世生母的陪嫁丫鬟，后被父亲纳为侍妾。
母亲生下她后没几天就过世了。才过了一年，杜月晴被扶正，紧接着就有了妹妹长朦和弟弟长信。
杜月晴善舞，软绵绵的腰肢，酥耳的低柔细语，什么男人都要销魂。
长之荣粗鲁揽过她的肩膀，浑厚的笑声震得杜氏耳膜发麻，她引着长之荣走进堂屋，两人有说有笑坐下，嘘寒问暖，完全忽略了长嬴的存在。
长嬴也不在意，默默回自己座上喝茶。
“老爷，信儿他……”
长之荣的表情一瞬不太自然，劝慰道：“他还在边关，回不来。信儿好着呢！你不用挂念了，啊？”说着捏过她的下巴，照她的左颊狠狠亲了一口。
杜氏粉面含羞，弯弯笑眼里刻意掩藏的嫌恶和失落，尽落入长嬴眼中。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女孩子交谈的声音。
“二姑娘来了——”
裹着桃粉色罗裙的丰腴少女像花蝴蝶似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屋。她这一进来，方才还在说笑的二人立刻止了声，齐齐朝她看去。
“给父亲、母亲请安，女儿来迟了，还请父母亲恕罪。”
翩翩有礼，温婉大方，又不失小女儿家的俏皮活泼，同座上闷声喝茶的苍白纤细的长嬴形成鲜明对比。
谁又能想到这竟是同一个家里养出的两个女儿呢？
长朦注意到长嬴也在，立刻笑着过去行礼。
“姐姐好啊，近日身子可好？听说姐姐最近病得厉害，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
长嬴也回之一笑：“我素来体弱，哪有不病的时候呢？无非是气候转换有些受不住罢了，过两日也就好了。”
杜氏见状，也在一旁笑道：“是啊，何况嬴儿这病，可不简单呢。”
长嬴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长之荣听出杜氏话里有话：“怎么个不简单法？”
杜氏冷笑道：“我原想安排这姐妹俩一同入宫参选的事宜，谁知这丫头自己有了属意的人选，不想入宫呢。我看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多半是这相思病害得～”
长之荣一怔，下意识问道：“哦？嬴儿属意哪家的公子？”
杜氏道：“正是孙尚书家的三公子。诶，今年年初还来咱家拜过年呢。我瞧着，是个好孩子。”
长之荣诧异地看了长嬴一眼，闭眼叹道：“唉，姑娘大了，许多心思竟连为父也不知道咯！”
长嬴的眼圈一红，羞得低下头，不肯言语。
屋内人很少，闺阁之事不好外传，是杜氏为避人口舌，有意屏退左右，除了这一家四口外，只剩下杜氏的两个心腹。
“可不是呢。老爷，要我说这也是件好事。我说句不好听的，嬴儿虽说容姿不输朦儿，可她到底身弱体虚，去选秀恐怕也是过不去那关的。等她落选以后，我就给她安排亲事，姐妹俩都能风风光光嫁了，你我不就省心了？如此一来，万姐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说到情深处，杜氏还掏出帕子蘸去不存在的眼泪。
她口中的“万姐姐”，便是长嬴生母，长之荣的先妻万珍珍。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也是长之荣心里所想。
两个人都知道，十天后的选秀，根基不稳的年轻天子为了丰满羽翼，聚拢人才，必然要选长之荣的女儿入宫，以慰臣心。
而那个要入宫的女儿，无疑会是长朦。
毕竟一个温顺但不中用的病秧子，和一个活泼灵动的妙龄少女，瞎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尽管长嬴的容姿更胜一筹，尤其是她那双柔媚的柳叶眼一颦一笑叫人移不开眼，不过……
不过皇家选妃，看重的不单单是姿色，更重要的是体质和家世。若是先天体质孱弱，饶是什么天仙，也只能在最盛放的年纪得宠了，甚至要被骂作狐颜祸水。
不能诞下子嗣，对俞朝女人来说就是天大的罪过和遗憾。左右是要挑一个长家女儿，自然要挑那个能诞下子嗣的才好开枝散叶。
长之荣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道：“月晴有心了。珍珍若能看到你把这个家治理得这么好，也能含笑九泉吧。”
杜月晴羞涩一笑：“老爷，月晴还有很多不到之处，可不比万姐姐贤惠。”
长之荣摇摇头：“要我说，珍珍的管家能力是不如你的。”
杜氏刚要说话，余光却扫见长嬴莫名笑了一下。
她严重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亲爹当着自己的面说她亲娘不如后娘好，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是没心没肺还是狼心狗肺。
很快，话题又回到选秀上。
无非是两口子对长朦嘘寒问暖，嘱咐她进宫万事小心，完全无视了长嬴。
他们仿佛已经认定入宫的那个一定会是长朦。
而长嬴，不过是进宫转一圈，见见世面罢了。
长嬴小口啜茶，不动声色，耳朵却细细听着他们的叮嘱。
吞下最后一口蜂蜜水，嘴里的药苦味终于淡去了不少。
“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可送去云雅居了？”
“下午就送去了。只是二姑娘防备着，恐怕不会用……”
“她用不用都无妨，只要你送去了，事情就好办。”
“是。姑娘神机妙算，只是这一步棋用得太险。”
长嬴瞧着镜中的美人面，略显苍白，却不失美感，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只要我不出错漏，风险就不存在。”
她悠悠拾起一根簪子插进发髻里，嘴角浮起诡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