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日阳光下,万历皇帝身穿皮弁礼服,威风凛凛的站在午门的门楼也就是五凤楼。
听着容。
铙歌这种词就该与时俱进,如果还是“拳打陈友谅、脚踢张士诚”那一套,和他朱翊钧又有什么关系?
他便对左右太监说:“外臣总算用心了一次。”
作为皇帝,不可主动要求更改由自己祖宗传下、歌颂祖宗功业的礼乐,只能靠大臣自觉了。
东厂厂公孙暹如实奏道:“听说在一开始,主管乐舞生的太常寺还是坚持祖宗之制。
后来林泰来在文坛大会发起倡议,文坛人士联名向礼部请愿,才得以更改铙歌。”
旁边其他太监说着好听话:“这就叫人心所向。”
随后万历皇帝就看到,讨逆监军林泰来站在城门下,一五一十的上表报捷。
万历皇帝心里又连连感慨,林泰来这样的人虽然行为出格,但也真是好用。
西海出了事,到场两个多月就两战两胜稳住了局面;宁夏镇叛乱后,一个月率先反攻,三个月就平定叛乱。
不知道古代的汉武帝看霍去病,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等林泰来念完了捷报后,就是文武百官称贺舞拜,山呼万岁。
对这个环节,万历皇帝没多大感觉。只要他愿意上朝,天天都可以看到这样场景。
后面就是献俘大典的高潮了,讨逆总兵官李如松以及数百名官军押着二十多名囚犯,出现在午门外小广场上。
其中有十几人是宁夏镇追随唡拜叛乱的叛将,包括唡拜之子唡承恩在内。
至于其余十来人,则是在西宁、甘浚山两战里所俘获的敌酋,稍微有点身份的那种,包括三娘子友情赞助的好几个。
虽然这次献俘大典是因为宁夏之战而举办,但为了场面更好看,林泰来便把之前西宁、甘肃两场大战俘获的虏酋一起塞进来了。
每名囚犯身罩红布,由十名官军看守押送。
被折磨了这么久,俘酋们都没什么精气神了,此刻只能垂头丧气的跪在午门外。
城门上的万历皇帝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些被捕敌囚,甚至还想下去近距离观摩,但被左右阻拦住了。
“有林泰来在
掌印太监张诚竭力劝说:“皇爷乃万金之躯,趋近这些临死之俘酋极为不祥!”
既然不吉利,万历皇帝只好作罢。
此时在城门下,刑部尚书孙丕扬出列,一一列数众俘酋的罪状,并宣布刑罚。
“磔唡拜尸,戮唡承恩等叛将于市!
其余叛将亲属党羽,各论斩首戍遣!
被俘寇边虏酋皆斩,与唡承恩等一起传首于九边!”
刑部尚书孙丕扬宣布完毕后,便又向皇帝请示说:“合赴市曹行刑,请旨!”
万历皇帝金口玉言的下旨道:“拿去!”
左右站班大汉将军开始传声,二传四、四传八最后数百名大汉将军一起高喊“拿去!”
这声音回荡在宫墙之间,宛如轰雷,就算是站在宫外的御道上也能听到。
有心性软弱的叛将,被吓得瘫软在地。
刑部尚书孙丕扬带领官军,当场押送俘酋前往西市行刑。
最后万历皇帝颁布了《平定宁夏诏书》,今天的献俘大典就算结束了。
“今槛致唡承恩等,献俘千里,传首九边,近足以泄忠义不平之心,远足以垂叛乱无将之戒。
兹特宣示,薄海内外,九边四夷军民人等,安分者为良民,保身者为常道,恪遵王法,共享太平。”
万历皇帝心情不错,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便又传谕,让许久不见的先生们上来说说话,算起来又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这里皇帝口中的“先生”,特指内阁大学士。
了羡慕,也无话可说。
或许这就是大学士的特殊之处吧,即便平常再怎么说大学士不是宰相,内阁与六部其实是平行的。
但在皇帝的习惯里,大学士终究还是群臣之首,与其他大臣要区别对待。
忽然又有人看到,不知何时林泰来跑到了左掖门那里,与守门太监说着什么。
这是有新情况?于是大家立刻又不想走了,免得错失了现场吃瓜的机会。
四位阁臣上去后,先做的还是称贺。
万历皇帝也礼节性的答道:“此皆先生每运筹之功也。”
如果换成与皇帝接触不多的大臣,猛然面见皇帝时,由于君臣过于陌生,很容易就无话可说,甚至不敢说话。
历史上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就是这种情况,万历朝末年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但这届内阁班子除了赵志皋,都在万历皇帝小时候当过很长时间讲官。
他们早先与万历皇帝接触很多很亲近,只是近几年交际才少了,所以不至于不敢说话。
首辅申时行代表群臣问候说:“臣等一年不睹天顔,今日仰知圣体万安,不胜欣慰。”
万历皇帝迅速愁苦的说:“朕尚头眩臂痛,下步不方便。今日特为献俘之礼出与卿等相见。”
申时行又说:“伏望皇上万分保重。”
万历皇帝忽然冷不丁的询问:“朕闻山西、河南等各地多有矿贼啸聚,地方官为何隐匿不报?开矿的事情,就没人管?”
在场大学士们都没反应过来,皇帝怎么忽然问起“矿贼”之事?
这话题毫无征兆,未免也过于跳跃了。
如果不是先知先觉的穿越者,此刻还真猜不到皇帝在想什么。
再聪明的政客也想不出,万历皇帝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产生派内监去各地开矿赚钱的心思。
正在大学士们琢磨,如何回答皇帝这个询问时,忽然有个内监上来,对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低声耳语了几句。
张诚又对皇帝奏道:“有林泰来在
这个奏报,打断了君臣之间的交流。
万历皇帝稍稍愣了愣,吩咐说:“你们司礼监先收下看看。”
但张诚却又强调说:“林泰来想要辞官。”
正准备讨论“矿贼”问题的君臣齐齐愕然,这林泰来又搞什么幺蛾子?
献俘大典刚结束,你这最大功臣就闹着辞官,是几个意思?
说不好听点,这不就是打皇帝脸吗?
感到脸面有点挂不住,万历皇帝便喝道:“将他叫上来!”
在外面等待的群臣终于看到,林泰来经过“交涉”后,也被召上去了。
再联想起献俘典礼之前,林泰来那骄横的嘴脸,不是傻子都能预料到,肯定会出事。
午门上面的五凤楼前,申首辅已经反应过来了,心情忽然有点慌!
林泰来怎么能辞官呢?如果林泰来辞官走人,自己岂不又成了活生生大靶子了?
还有,大功臣在献俘礼后辞官走人非常少见。
如果舆情认为是被自己这首辅逼走的,那自己不就比肩秦桧了吗?
这样十分影响自己的历史评价啊!申首辅之前真的没想到过,林泰来竟然还可以辞官。
用辞官要挟别人这种手法,不是自己的特权吗?林泰来什么时候学会了?
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等林泰来上了午门,万历皇帝劈头盖脸的斥问道:“为何辞官?莫非你以为朝廷亏待了你?”
对皇帝的话,一定要认真进行阅读理解。
“莫非是朝廷亏待了你”和“莫非是你以为朝廷亏待了你”这两句话,看着近似,其实完全是两种意思。
林泰来奏答说:“陛下未曾亏待臣,臣亦感念于心。只是近期心灰意懒,早想辞官归乡。
又念及还有献俘大典,臣不敢坏了陛下之兴致,所以才一直等待。
如今献俘已经完毕,臣也就到了该辞官的时候。”
万历皇帝不听这些废话,喝道:“你细说,心灰意懒作何解释!”
林泰来奏道:“臣去年奉旨出征,朝廷屡屡有人对臣诽谤污蔑和无端指责。
臣一开始在西宁不出,被指责怯战;其后接连出兵两次大捷,被指责冒进。
臣防范唡拜,被指责苛虐;臣预言唡拜要反,被指责为构陷;等唡拜叛乱后,又说是被臣逼反。
种种类类非议,一年来始终不绝于耳!”
首辅申时行站出来,开口道:“朝廷议论虽多,但皇上明断万里,并未轻信,你还有什么不满?这不是你辞官的理由!”
林泰来继续奏道:“臣并未有什么不满,但确实气不过朝廷某些人的行径。
在臣看来,不明实情就不负责任的大放阙词,对出征大臣只以攻讦为目的,无异于通敌卖国。
先前臣回京师时,曾一口气弹劾十数人,就是为了制裁此辈!
那时臣只想着,拼着功劳不要,拼着放弃爵位这样的赏赐,也要整顿风气,以减少以后做事的掣肘!”
直到现在,在场所有人还是没听明白,林泰来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好像只是把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又重复说了一遍?
可是事情全都已经翻篇了,再复述又有什么意义?
出于谨慎心理,连申时行也不说话了。想着在不明白的情况下,避免言多必失。
身边不是太监就是阁臣,没有言官之类的在场,万历皇帝说话也就比较直白了。
“难道朕没有为你出气?没有罢免工部宋纁?没有罢免太仆寺卿艾穆?没有外调几个言官?没有将孙学士调南京国子监?”
林泰来悲愤的说:“陛下关爱之心,臣铭感五内!
但是,最终还是白费力气!所以臣才心灰意懒,蒙生去意!”
还是没明白,万历皇帝忍无可忍,急躁的说:“什么白费力气?再说不清楚,就拖出去打!打明白了再来回话!”
结果林泰来反而更悲愤了,有点失态的叫道:“并非是臣不想说清,实在是被现实扼住了喉舌!
陛下不妨再看看最近那些空缺官职的提名!
随便找一个朝臣询问,都知道名单上那些人要么是臣之仇家,要么对臣怀有恶意!
先前臣为整顿风气,拼掉了一个爵位,以换取罢免那些恶官!
但是罢免之后又如何?重新提名的官员,全都是对臣有敌意的人!
可以说,先前那些被陛下罢官的大臣,全都白罢了!什么也没改变!”
卧槽!大学士们和司礼监太监们齐齐震惊,还可以这样解释的吗?
这角度有点清奇,先前都没想到这些!
反正听到这里,大家总算明白林泰来今天的核心逻辑了。
当初林泰来想用功劳换“人头”,皇帝也同意了。
但如果换上来的人还是林泰来的敌人,岂不就白换了?
站在林泰来的角度看,等于是付出了功劳后,却一无所得,这就是天大的冤屈。
可别说从四品太仆寺少卿升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就算是赏赐了,那是对七战七捷、先登破城的侮辱。
趁着别人因为震惊发懵时,林泰来抓紧时间对皇帝进行情绪输出。
“所以臣刚才会说,最终仍是白费力气!
臣本该得到的封赏,等于全部打水漂!
臣立下大功,最后等于没得到恩赐!”
万历皇帝顿时被气炸了,这说得自己像是个吝啬赏赐、亏待功臣的皇帝似的。
林泰来赶紧又调整了方向,激情控诉说:“发生这种情况,当然与陛下无关!而是朝中奸臣太多,坏了陛下对臣的好意!”
万历皇帝怒问道:“谁是奸臣?”
林泰来坚定有力的大声的奏答:“臣不清楚别人是不是奸臣,但近期被提名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太仆寺卿的人,一定是奸臣!
一定是欺上瞒下、变相贪墨功臣赏赐、败坏陛下声誉的奸臣!
整顿朝廷风气,首先要整顿的就是这种人!”
一声炸雷,图穷匕见!
大学士们又惊又怒,这个奸臣名单杀伤力和杀伤范围都惊人!
被推出来争夺四个正职的人,都是各方势力深思熟虑过后的重点人物!
被你林泰来一棒子全部打成奸臣,那朝廷里还有好人吗!
你林泰来怎么敢的?你到底想不想辞官了,啊不,你到底是不是真想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