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次仓大门外,等一切都说定了后,现场处置工作就算到此结束了。
钦差赵志皋便下令道:“都散了吧!各自等候朝廷处分。”
如果不是还要等待朝廷的裁决,赵志皋都想直接宣布,已经完事了!
杨巡抚和马巡按已经没有力气再争辩什么,他们只想离开这该死的水次仓。
可是当两人迈步继续向外走的时候,身体却一动不动,因为还有官军牢牢按着他们。
林大官人诧异的看着抚、按二人,问道:“我并没有说放你们走啊,你们着什么急?”
二人不想搭理林泰来,只在心里大骂过后,就看着赵志皋。
出于对官员的人道主义精神,赵志皋对林泰来劝道:“你多少给别人留点体面。”
“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问题。”林泰来指着马巡按说:“比如这位,擅自下令攻打水次仓,现在等于是待罪之身,朝廷处置之前怎么能放走?万一他畏罪潜逃了,如何是好?”
然后林泰来又指向了杨巡抚,继续说:“他可是巡抚,如果他出去之后,又调动许多军马,前来水次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又该怎么办?”
赵志皋:“.”
畏罪潜逃、杀人灭口都是什么鬼?他们两个是体制内的抚按大臣,不是江湖好汉!
伱林泰来好歹也是拿俸禄的朝廷命官了,怎么思想还不转变,依旧停留在黑道模式?
想到这里,赵志皋只觉得脑壳疼,叹口气后又劝道:“你的顾虑实在太多了,如果你真担心安全,我倒是有个主意。”
林大官人问道:“愿闻其详。”
赵志皋便道:“你干脆先回苏州去,在苏州老家,你总不会再担心自己的安危了吧?
再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你难道不想回去团圆?
更别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在江南文坛发声了,这与你的文坛地位不相称啊,中秋节不就是你发表诗词的契机么?
如果不算南京城,苏州才是江左文坛中心,扬州这边终究差点意思。”
林大官人长叹一声,唏嘘的说:“说到诗词,我还能用诗词踩谁?
王老盟主很久不出来公开露面了,其他又有几人值得我去踩?”
众人:“.”
难道你林泰来不踩人不打人就不会写诗了?
林大官人又继续说:“其实今年我对文学之道又有了新的领悟,主打一个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今年中秋节,就把扬名的机会让给别人吧,我就不发表新作了!”
为人厚道的赵志皋之所以引出中秋话题,并不是为了真和林泰来讨论文学的。
他看着杨巡抚和和马巡按,对林泰来说:“团圆佳节即将到来,你还强行拘押他们,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在官场上传了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坏了你的口碑。”
林大官人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能保证他们不上奏疏么?”
赵志皋一个老头子居然想翻白眼,“他们身为封疆大吏和巡按御史,自然有上奏疏的权利,难道你林泰来还想阻塞言路?”
林大官人立刻又说:“那就不许他们用六百里加急!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否则我宁可不放人!”
赵志皋感到,林泰来虽然看起来狂妄无边,但谨慎起来也真是谨慎。
白送人头的马巡按先不提,其实按照官场规矩,杨巡抚已经败了,但林泰来竟然还是没有半分松懈,完全没有穷寇莫追的意思。
官场规矩有很多,但最大的规矩之一就是“菜就是原罪”,杨巡抚其实就犯了这个错。
这次杨巡抚依仗权势先发难,然后和林泰来各有各的理,隔着大江对峙。
如果杨巡抚用实力把林泰来堵得过不了江,无论林泰来怎么蹦跶,杨巡抚也是胜利者。
但偏生杨巡抚在主动发难的情况下,居然被林泰来活捉了,在朝廷眼里,这就是“先撩者贱”了。
无论杨巡抚怎么上奏疏辩解,他的行为就是吃饱撑着先动手肇事,然后又惹出乱子,平白给朝廷增加毫无意义的麻烦。
所以赵志皋并不担心杨巡抚上奏疏自辩,反而感慨林大官人谨慎的过分了。
最后赵志皋对林泰来做出保证:“在朝廷最终诏令下达之前,我这个钦差不会离开扬州!”
如此林大官人才让手下官军放了抚、按二人,临别赠言道:“如果我是你们,绝对不好意思继续留在扬州城!”
“本院愿赌服输,但是另外”杨巡抚还想说什么。
林大官人充耳不闻,关上了仓门,不给杨巡抚任何递话的机会。
守在仓里面警戒的赵大武迎上来,问道:“他们都走了?那就放心了。”
说实话,扣押着巡抚和巡按两个大佬,赵大武还是提心吊胆的。
万一出了差错,这两人有个三长两短,这责任也不知道担不担得起。
“看你这点出息!”林大官人瞥着赵大武说:“如果他们敢有三长两短,那就是不配合朝廷钦差,对抗朝廷勘察!”
赵大武又问道:“还关着七个朝奉,也放了?”
“直接放了有点可惜啊。”林大官人叹道。
随后他亲自来到仓署西廊房,语气怜悯的对着七个朝奉说:
“马巡按走了,杨巡抚也走了,但是他们走的时候没提到你们,完全不管你们死活,任由你们自生自灭了。”
虽然七个朝奉都是久经风雨的人物,但是除了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再厉害的人物如果不掌握信息,也无法正确决策。
林大官人又道:“你们都是商人,老老实实的经商就是,好端端的搞什么官商勾结?还想参与我们官场内部的倾轧?
如今你们和巡抚的密谋都事发了,但是巡抚跑了,罪责只能由你们来承担!”
这七个朝奉里也有汪员外,本来当初汪员外差点被巡抚和另外六人瓜分家产,幸亏林大官人神兵天降,
但之后不知为什么,理论上被解救的汪员外和其他人一样,一直被林大官人扣押着不放,完全不像是林大官人的老熟人。
此时汪员外觉得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主动开口道:“还望林状元指点迷津。”
林泰来还没有答话,就听到徽商领袖郑之彦怒道:“哪有什么密谋?林状元不要无中生有!”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对官军吩咐道:“把郑员外礼送出仓!”
众朝奉恍恍惚惚,一时间没明白,这又是什么操作?只要大胆顶撞两句,就能被送走?
还有,这是真的送走,还是另一种送走?
林大官人便又安抚说:“众位不要担心,我没有对郑员外不利之意。
我只是突然想起,郑员外先前将七千盐引租给了我,都是生意伙伴,理当优待!”
众朝奉无语,你林泰来这个暗示,还能更明显点吗?
林大官人笑道:“不用着急,大家多反思反思,安心在这里过个中秋节!等过了中秋节,再谈论那些俗务。”
汪员外有点急,叫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与巡抚密谋,我是被密谋的!
这几日我已经反思完毕了,请林状元再给一次机会!”
那与林泰来有仇的郑之彦都能回家过中秋,凭什么他汪庆要继续被关在这里?
但林大官人仿佛耳朵又不好使了,他走出廊房,关上了门板,将汪员外投诚话隔绝在屋里。
随着中秋佳节的到来,很多争斗仿佛都按下了暂停键,就连朝廷也暂停了吵架。
毕竟这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尽量不在节日添堵,先把节日过了再说。
让更新社社员赵志皋惊奇的是,他们更新社的坐馆林泰来真就老老实实的在水次仓不出来。
而且林坐馆也没有发表任何作品,完全不像是文坛之敌的作风。
赵志皋也是翰林出身的风雅人物,中秋夜在重修的名胜蜀冈平山堂开了席。
这时代扬州的物质文明发达了,但精神文明暂时还没有跟上,没有那么多名士。
所以赵志皋就按照文坛习惯,召了一些扬州当地的学校生员来凑热闹,也算是以前辈身份提携后辈了。
府学优秀生员、林氏盐业掌柜、今夜平山堂中秋宴赞助商陆君弼有幸列席,他还带了很多本书助兴。
赵志皋看到陆君弼背着一筐书,奇怪的问道:“陆生这是何意?”
陆君弼拿起一本书,高高的举了起来,热情洋溢的对席间众人介绍说:
“此书有中秋词十篇,皆为姑苏林状元去年在南京所作,当时文坛盟主王弇州公也为之叹服而罢笔。
晚生读之心生感慨,自宋代以后,就没有比这些更出色的中秋词了!
有珠玉在前,晚生安敢再献丑?愿将此佳作分给诸君,人手一卷,今夜共享书香!”
赵志皋:“.”
林泰来说的不错,他这次中秋节确实没发表新作.
在江南经济文化中心苏州城,中秋节也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各种节俗很多,倾城游玩都是基本操作,士人聚会也是处处皆有。
今年中秋夜,号称苏州文坛半壁江山的文氏徒子徒孙没有去虎丘凑热闹,选择了在张家求志园聚会。
数十人共聚一处,场面堪称盛大,只怕当年文征明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多徒子徒孙。
最重要的人物有:文征明的孙子、文家当今家主文元发,文征明曾孙文震孟。
文征明关门弟子、苏州本地文坛盟主、天下
文征明得意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儿子、书画造假圣手陆士仁。
文征明外门弟子钱谷的儿子、藏书家书法家钱允治。
文征明晚年忘年交、苏州书画市场最大操盘者张凤翼。
少年时被文征明盖章认证为神童、苏州城
还有从太仓州远道而来的、宋代八贤王后人、文征明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女婿赵宦光。
等等等等所以说文征明徒子徒孙就是当今苏州文艺圈的半壁江山,一点都不夸张。
尤其是在书画市场,文征明徒子徒孙占据了最大的市场份额。
华灯初上,园中火光通明,半个主人家张幼于站在中间,举着一本书,高声道:
“诸君听我一言,此书有中秋词十篇,皆为我那不肖学生去年在南京所作,当时王凤洲也为之叹服而罢笔。
近日我读之,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宋代以后,就没有比这些更出色的中秋词了!
有学生珠玉在前,我这当老师的也不敢再献丑了,而且我看诸君也没必要吟诗作词了。
就将此佳作分给诸君,人手一卷,今夜共享书香!”
宴席间的喧哗热闹声音忽然像是按下了静音键,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心里纷纷想道,难道张幼于又发疯了?
张幼于在自家雅集上捣乱砸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有人看向张凤翼,叫了几声“灵墟先生”。
这意思就是,你这当大哥的还不赶紧把张幼于牵回去拴起来?
张凤翼纠结了好半天,回应说:“其实我想了想,我二弟这个提议也不错。
不如今晚主题就设定为,品评研讨林状元去年的中秋十篇吧。”
席间众人齐齐愕然,对于张幼于发疯大家都习惯了,你张凤翼怎么也跟着发疯?难道疯病还能传染?
张凤翼苦笑几声,又补充说:“林状元说,他去了扬州后,一定会大力推动苏扬文化交流,将更多优秀文化产品引入扬州,充分满足扬州新兴阶层日益增长的文化产品需求。
今夜愿意共同研讨林状元中秋词的,我们兄弟欢迎加入;不愿意的也不强求,各得其乐。”
文征明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儿子、书画造假圣手陆士仁站了起来,走到张凤翼身边说:
“虽然去年我与林状元多有误会,但我本人还是非常欣赏林状元诗词的,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难得今晚有这样良机,可以共抒胸臆,我愿意加入你们!”
但同时也有人叫道:“我等该坚守节操,绝不媚俗!”
顿时又有数人纷纷响应,赞同这个说法。
文家当代家主文元发无可奈何的看到,好端端的一个文氏流派聚会,顷刻间分裂成了两个阵营。
文家子孙永远不会忘记这最沉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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