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各衙署封衙后,政务就基本停止了,各种明面上的斗争也很有默契的按下了暂停键,毕竟大家都要过年。
年底最后几天,各衙门活动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年终公宴。
官员们聚集在一起喝酒闲聊,最热议的话题就是三位新阁臣的人选。
预计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三位老人会在年后上奏推举新人,以彰显新人新气象。
对于三位天降机缘的幸运儿会是谁,仿佛人人都能猜上几句。
不过普遍都认为,被推举的人应该还是词臣出身的官员。
毕竟三位前阁老都是翰苑坊局词臣体系的受益者,肯定要继续维护这个体系。不会像外朝廷推那么野,搞出不拘资品的噱头。
这样的话,候选人范围就少了很多,更别说现在词臣出身官员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情况。
在三个人里,申时行要推举的人选最为好猜。
本来申时行应该会推举沈一贯,但沈一贯还在丁忧,所以人选大概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张位了。
三个月前,申时行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况下,把居家赋闲的张位起复掌
管翰林院事务,由此可见申时行对张位特别青眼有加。
这次估计就顺理成章的再次扶上马送一程,推举张位入阁。王锡爵和王家屏心目中的人选,就比较不好猜测了。
王锡爵心目中的人选就比较难猜了,因为平常王锡爵倾向性就比较模糊。
也有人猜测王锡爵可能会推举礼部左侍郎赵用贤,虽然两人阵营不同,但同为苏州人,又是乡榜同年,私交还可以,足以托付“后事”。
当初赵用贤反对张居正夺情时,王锡爵还去张居正家里为赵用贤求过情,说得张居正急眼了差点拿刀自尽。
不过赵用贤因为女儿退婚的历史问题,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名声坏了,这是个问题。
同时舆论也认为,王家屏也可能会推举赵用贤,因为清流势力和山陕同盟阵营实在没有多少可用的词臣出身官员。
王家屏的同乡后辈刘虞夔在资格上最为合适,但刘虞夔有两个问题。
一是他年纪实在太轻了,二是他官居吏部左侍郎,不能离开吏部这个关键阵地。
而清流势力的创始人大佬沈鲤虽然资格上很过硬,但在先前外朝廷推里就落选过了,不好再反复推举。
不然容易被有心人拿住话柄,喷成无视“公论”;同时会显得沈鲤渴求富贵权势,有损沈鲤的名誉。
所以排除沈鲤和刘虞夔之后,看起来王家屏也只能矮子里拔将军,推举礼部左侍郎赵用贤了。
因为“退婚”丑闻,低调了将近两年的赵用贤忽然又被人瞩目了。
词臣青黄不接,可用之人稀少,同时又可能被两位前阁老推举,赵用贤即便背负丑闻,入阁的概率很大。
除了上述人选之外,隆庆二年榜眼黄凤翔、当年与赵用贤一起率先反对张居正夺情的吴中行,同样是词臣出身的礼部右侍郎李春、刑部右侍郎邵陛等人,也都被认为是有可能得到推举的人。
今年年底的翰林院公宴,似乎比往年格外热闹,有不少其他衙门官员混了进来,可能是把这次公宴当成了风向标。
那些词臣出身但已经迁往其他衙门的官员,也都积极的回翰林院参加活动。
有可能被推举入阁的人,都成为了公宴上的明星人物,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追捧。
如今内阁里只有赵志皋一个人,所以只能由赵首辅代表内阁去参加翰林院公宴。
当然赵首辅也非常愿意参加,对赵首辅而言,这就像是衣锦还乡。
当年赵首辅作为三鼎甲,却混成了边缘角色,一度官至府同知,实在是没脸的不堪回首。
特别是当年同样是反对张居正,赵用贤之流名声大噪,而后名利双收;
而他赵志皋却扑得默默无闻,一无所获,如果不是有贵人扶持,估计早回家养老了。
如今赵老头登上了首辅之位,想回翰林院炫耀,也是人之常情。
来到翰林院,赵首辅坐在首席上,旁边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张位作陪,他和赵首辅也是同年。
然后就是周应秋和董其昌两个后辈人物,在首辅身后侍候着,当众显示出了与新首辅之间的特殊亲密关系。
掌院学士张位有希望被申时行推举入阁,这种关键时候当然不会得罪赵志皋,便迎合着说:
“听闻当年赵兄在翰林宴上,以一首贺岁诗受天子赏识,而后迁为吏部左侍郎,传为一时佳话。
关于今日宴席题诗,还请赵兄来拟题,为席间雅事开个头。”
赵志皋笑呵呵的说:“我这里有林九元的一组迎春诗,有请诸君踊跃和诗。我会择其优秀者,推荐给皇上御览。”
众人:“”
前年年底林泰来回老家探亲,去年年底林泰来正在西北,今年年底林泰来还是在老家探亲。
所以这几年的年底,林泰来人都不在翰林院,为什么每次年尾公宴还是绕不开林泰来?
去年让大家写边塞诗寄给林泰来,今年又让大家和诗,没林泰来就过不了年了是吧?
首辅和掌院学士明明都换人了,看样子还是白换了!
面对文化霸权,大部人只能选择忍受,但这时候堂中忽然有人“哈哈哈哈”大笑。
能坐在堂中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众人循着笑声望去,却见是礼部左侍郎赵用贤。
旁边有人问道:“少宗伯何故发笑?”
赵用贤有点针锋相对的高声答道:“我笑那可笑之事,又笑那可笑之人!
我倒是想看看,还有多少可笑之人,跟着做可笑之事!”
赵用贤这表现,很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
一是因为最近这一两年,闹了丑闻的赵用贤非常低调,一反过去的张扬性子和锋芒毕露的行事风格;
要知道,在十四五年前,赵用贤就敢以学生身份激烈的带头反对老师张居正夺情。
被打了廷杖后,他又立刻把掉落碎肉制作成腊肉,宣扬自己的成就,一时间名震天下。
二是其他有可能被推举入阁的人,最近都是谨言慎行,唯恐被人抓住把柄。
哪敢这样在公开场合,与首辅针锋相对的放肆大笑和嘲弄,完全不给首辅面子。
周应秋站在赵首辅身后,试探着说:“赵用贤为了入阁,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赵志皋回头看了眼周应秋,略有期待的说:“若这样乖张狷狂、好剑走偏锋的人入阁,只怕内阁要终日不得安宁了。”
虽说是为了表达态度,但确实也是赵首辅的心里话,他不喜欢内阁出现赵用贤这样的人。
以赵用贤的性格和作风,如果进了内阁后肯定要成为麻烦精。
连自己老师的脸面都可以当成踏脚石,甚至把自己挨廷杖掉落的皮肉制作成腊肉炫耀,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共事?
赵首辅为人底子忠厚,不太喜欢这种名利心过强、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当然九元真仙除外。
周应秋得知了赵首辅的想法后,便走到赵用贤面前说:
“诗词文学,达者为先。林九元乃是当今文坛盟主和一代诗宗,而且还是身兼翰林院侍读。
所以翰苑文学雅集围绕林泰来这个中心,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有何不可?
如果不围绕林九元,难道要以你赵用贤为中心?
真不知道你到底在笑什么,想必是故意哗众取宠罢了。”
真是上来就撕破脸了,因为按翰林规矩,周应秋在这个场合应该称呼赵用贤为“前辈”,以晚辈自居。
于是赵用贤毫不客气的讥讽道:“这不是林氏门下第一走狗周庶常么?
听闻你日常以逢迎林泰来为习务,极尽奴颜卑膝之能事,只求林泰来稍加提携,是也不是?”
周应秋面不改色的说:“你为何要取笑我?你与我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本是同道中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赵用贤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很嫌弃的斥道:“谁与你是同道中人?你这样的谄媚无耻之徒,也配与我同道!”
旁边也有想巴结赵用贤的人帮腔说:“少宗伯以直声震天下,而你周应秋以阿谀谄媚闻名,何德何能敢来胡乱攀扯少宗伯!”
周应秋没理睬别人,只对赵用贤说:“你说我靠着林九元上进,这点我承认,但是你又何尝不是?
你在这里大放阙词,不就是为了表现出坚定反林九元的立场,树立起敢于反林九元的形象么?”
能在进林院的人都是不是傻子,甚至还可能是最聪明的人。
所以周应秋简单说几句,大家也就明白其中意思了。
就是说,有人希望内阁里有坚决反林的阁臣,赵用贤要抢的就是这个生态位。
所以赵用贤才会突然重新锋芒毕露起来,在公开场合大肆讥讽林泰来。
目的就是迎合某些人的想法,树立敢于反林的形象,以博取进步机会,
周应秋侃侃而谈的说:“你可能觉得,或许有些人看到了你敢于反林的勇气,就会将推举入阁的名额留给你。
所以归根结底,你同样想靠着林泰来上进,只是与我方法不同,但可谓是殊途同归,为何不能称作同道?”
赵用贤:“”
真是没想到,一个只知道逢迎拍马毫无底线的人物,居然如此难缠!
自己的图谋,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周围众人听到这里,觉得这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
周应秋的确是靠着林泰来混的,但赵用贤这种以反林泰来标榜的心思,又何尝不是靠林泰来?
赵用贤正琢磨,如何掩盖或者美化自己的心思时,比如放几句“若朝中有贼,人人得而诛之”之类的狠话,但又担心被反噬,所以犹豫了片刻。
却不料周应秋又抢着继续说:“更可笑的是,你注定不会获得成功,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的白费力气。
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推举你入阁,如果回头再看,你的行为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本来在周围抱着看热闹心思的人听到这句,忽然都认真了起来,还有不少交头接耳互相议论的。
众人都有个疑问,为什么你周应秋竟敢断定,赵用贤不会入阁?
周应秋朝着赵用贤嘲弄说:“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苏州府常熟县人!
当年你因为触怒某权贵被驱逐回乡,之所以在老家能安稳度过几年,盖因京师距离苏州太远,有些人鞭长莫及。
剩下的道理我就不多说了,毕竟有些事儿不能说得太细!
但是我敢说,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举主,也不会推举你赵用贤入阁!
你越表现的敢于反林九元,越是不能推举你入阁,否则就是平白浪费一个宝贵的推荐名额!”
由于种种原因,周应秋不便于说得太详细,但这里的聪明人稍加思索,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内涵。
当初你赵用贤因为反张居正被逐回老家后,还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那是因为张居正的权力触角也无法深入远方异乡的社会基层,动摇不了你们赵家在本土的根基。
但林泰来可就不一样了,作为苏州本土一霸,有的是实力和手段,去折腾你们赵家。
或者说,有的是实力和手段从你们赵家找到把柄,用以收拾你赵用贤。
你赵用贤就算打着反林泰来的旗号入阁,难道能坐安稳了?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被赶下台,或者说被迫辞职。
所以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推举你赵用贤入阁,确实就是浪费名额。
如果周应秋不公开点破还好,在周应秋公开点破或者说公开明确发出威胁的情况下,还想推举赵用贤的人,那不等于向世人承认自己就是大傻子么?
可以说,周应秋只用一番话,彻底堵死了赵用贤入阁的希望。
想明白其中关窍后,很多人都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只以逢迎拍马闻名的周应秋么?
只有董其昌这样的更新社社员比较淡定,他们见过很多次,周应秋在放飞自我滔滔不绝时,偶尔连林泰来的风头都能抢了。
不知不觉间,围在赵用贤身边的人逐渐疏散了。
周应秋退回了赵首辅的身后,低声说:“幸不辱命。”
赵志皋看了眼周应秋,若有所思,似有所得。
遇到难搞的人,只要甩出林泰来名头进行镇压就行么?
正不知道怎么才能当好首辅,回头就在内阁练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