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雪下得愈发大。
搓绵扯絮纷纷扬扬,很快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整个高昌,犹如盖着皑皑棉被,万景成空。
白瑜正顶着风雪亲自安排将士换班,严守高昌,防止疫毒扩散。
他的靴子踩在厚厚的雪里,没到膝盖那么深,身上的披风也被积雪打湿,他不得不时常抖一抖。
城外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没有半点生气,只有凛冬深寒当中,人不由自主打冷颤时牙关碰撞的声响。
白瑜领着亲卫越过左右延绵的棚子,准备向驻军下达交接命令。
“起来!要换班了!”
这时,不远处一道声音先他的命令响起。
起初白瑜并没有注意,直到呼唤同伴的士兵语气中夹杂着急切:“宝财!宝财!你怎么了?”
白瑜给亲卫使了个眼色:“立即安排换班,我过去看看。”
亲卫当即去办,白瑜顺着声音走过去。
只见那名士兵还在晃动着同伴的手臂,嘴里着急地喊着:“宝财!你醒醒!醒醒!”
但是被呼唤的士兵,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风雪挡住了视线,白瑜看不清眼前的情景。
随着他走进,那名一动不动的士兵,露在外边发青的手映入眼帘。
他的心底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随着他的视线上移,那名士兵面上带着的笑意,更是叫他的心猛然一沉。
他缓缓伸出手,放到那名士兵的脖颈。
早就僵透的肌肤与脉搏,犹如冰棍一般刺痛着他的手指。
他缓缓阖上眼睛,随后吩咐那名不停呼唤的士兵:“别叫了,他醒不过来了。”
是的,眼前矗立在岗位的士兵已然冻僵,失去了生命。
那名士兵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大人,这怎么可能?!他还好好地站着,人怎么可能没了?他甚至没有放开手中的长戟!”
像是为了证明自已的观点,这名士兵连忙去碰同伴的长戟。
可下一刹那,随着长戟被触碰,偏移了原本的直立位置,他的同伴如同抽去脊梁的屋宇,轰然倒在地上,厚厚的积雪陷进去一大个坑,仿佛要将遗体掩埋。
“宝财……”
“宝财……”
“宝财!”
那名士兵的呼唤由缓到急,由小心翼翼到绝望悲恸。
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是因为悲伤而颤抖。
每一个字,每一声呼唤,都能叫人不由自主心如刀割。
白瑜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已经走了。”
那名士兵抬眸,红着眼眶问:“白大人,他的孩子才刚出生,您知道么?”
白瑜呼吸一窒,胸膛起伏幅度变大。
仿佛很用力,才能保持呼吸。
他摇摇头:“本官……并不知晓。”
那名士兵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把同伴的遗体从雪地中拉起来,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宝财,你让我怎么和嫂子交代!你让我怎么告诉侄子,你让我怎么和他们交代……”
听着士兵的呜咽,白瑜只是睫毛颤了颤。
他的亲人同袍,也是在冰天雪地中丧生,眼前士兵的痛,他如何不能感同身受?
但是他顾不得悲伤,蹲身开始检查这名士兵的死因。
可当他拂去遗体身上的雪,下一幕叫他蹙起眉头:“他的棉衣呢?”
那名士兵一怔,随即抽噎得更加剧烈:“宝财……你……你怎么怎么傻?!”
白瑜拂去遗体面上的雪,开口询问伤心恸哭的士兵:“他的棉衣去哪了?怎么回事?”
原来,入冬时战士理应配上棉衣,就穿在冰冷的甲胄里边,如此才能起到保暖的作用。
然而这死去的士兵,他的甲胄里并没有棉衣,只有一层薄薄的里衣。
没了棉衣的保护,本就冰冷的铁甲穿在身上,就像是冰块挂在身上那般寒冷刺骨。
他竟是被活活冻死的!
那名士兵虽然伤心,却也没有忘了军纪,他哽咽着回应白瑜的话:
“昨夜我们巡逻,宝财他看到灾民的棚子里有一名妇人抱着幼儿冻得不行,她央求我们帮帮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爱莫能助,只能遗憾地婉拒妇人后,继续巡逻了。”
“后来宝财离开了一会儿,属下猜想他看到妇人和孩子,想到了自已的妻儿,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把自已的棉衣给了妇人,这才把自已给活活冻死了!”
说到这,那名士兵愈加哽咽:“宝财常说,这些可怜的老弱,不知道又是谁的父母妻儿,倘若遇到,能帮就帮。他可真是个大傻瓜!”
白瑜闻言,久久不曾言语。
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心情复杂。
这些战士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但谁不是离乡背井,穿上戎装戍卫一方土地?
家中亲人相隔甚远,他们只能把爱意与乡愁寄托于退役后的归期之上,那是枯燥无味生活中的唯一慰藉。
但是家国有难,归期未定,长久等待中的希望,也渐渐变成失望。
这个时候,这份无处寄托的思念与情感,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
看到老妪他们会想到家中的老母,看到可怜的妇人稚子,他们会想起家中的妻儿。
而这份情感,有时候会激发出他们心底最强烈的情绪,让他们做出有悖纪律的事。
这叫宝财的,是不该把自已的衣裳给了别人,违反军纪一条他无处可躲。
但从情理之上来说,又怎能说他错了呢?
最后,白瑜也没有对此事做出评价,他缓缓起身:“先把他安置好吧,此事稍后本官会做出处理。”
可下一刹那,白瑜猛然想起什么,双目骤凝:“等等,你告诉本官,这名妇人是在哪里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