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端被抓,百年基业或许没百年?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
韦氏庄园一夜之间崩塌,顿时就像是在水潭之中投入了一颗巨石,溅起漫天的水花来。
屁股的立场不同,看待这一次事件的观点自然也不一样。
消息传出,震动了整个长安。
有些人惶恐,有些人欢庆,也有一些人根本没有任何的感觉。
不管是腥风血雨,亦或是和风细雨,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去,太阳总是在次日的清晨会升起。即便是看不见,被云遮挡,可是太阳依旧会在那边,并不会因为看不见,就真的不存在了。
在士族子弟当中以为的暴风雨,对于长安的普通百姓来说,却像是天边的惊雷,似乎很大声,但是也就仅仅是很大声而已
不管是打雷还是下雨,饭总是要吃的。
青龙寺食肆中的老田头,依旧是按照老习惯,早早的支开了面摊子,然后他就发现今天来的人似乎比之前要多了很多。
因为曹斐两家争斗的原因,导致青龙寺没有像是战争之前那么热闹了。这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只有环境安定,家国稳固了,才有人去专研文学,弘扬文明,否则要像是游牧民族那样天天早上起来都不知道晚上要睡在哪里,还能有什么心思去发展什么文明?
当然,若是有人认为残暴也是一种文明的话,那么就是对对对
老田头的面摊,材料好,价格低,分量实在。
肉臊子汤饼,一碗三文。
素臊子,两文。
若是要再加些饼子,豆腐,鸡卵什么的,则是另算。
按照道理来说,现在打仗了,物价都上涨了很多,这面摊的价格也应该随行就市,也跟着往上涨才是,可老田头不愿意。他总是觉得他的面就只是值这个价,再多要就是贪了。
做人,怎么能贪呢?
贪了,那还能是人么?
今个儿咋这热闹呢?在忙碌的间隙,老田头问熟悉的食客。
食客拍大腿,这你都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老田头瞪着眼,这不天天都要看着摊子么?
相熟的食客咳嗽了一声,还想要卖些关子装一把,却不料被一旁的人直接给戳穿了,要开公审公判大会了
嗨!你相熟的食客没装成功哔,顿时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心思,呼噜几口将最后汤底喝完,起身甩袖子喊道,会账!
吃好咧!老田头笑呵呵的应了一声,拢了钱,收了碗筷,然后才是转头问方才出声的食客,公审公判?这次又是判的谁啊?
韦氏,听说过没?那后面出声的食客说道。
韦氏?哪个韦氏?老田头问道。
食客端着个面碗,一边喝汤,一边跳出几个字来,还能有哪个?
真是那个?老田头瞪圆了眼。
即便是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曾经听过这关中韦氏的名头,没想到今天
咋样?去看看不?那食客问道。
老田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去咧!莫法子么,这面摊离不得人咧!
那食客点了点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等吃完了面,呼出一口气,那食客放下碗,称赞了一声,舒坦!好长时间莫来吃了,还是原来的味道,真好!
老田头听了,脸上每个皱纹似乎都在笑,那是!就是要这个味!不管你啥时候来,都是一样的味!
食客点头,也是笑了。
上层的风云变幻,落到底层的时候,依旧是一餐一饭。
面,要有面的味。
人,也要有人的味。
要是变了味道,面就不是面,人也不是人了。
阚泽穿着一身灰布衣袍,在斗笠之下眼眸盯着远去的食客。
他认识方才才走的那个食客。
实际上,因为工作的关系,阚泽认识不少人,但是很多人却不认识他。原因很简单,阚泽是个彻底的大众脸,他的相貌方正,但也就仅有这个方正而已了,既没有像是某些人的俊秀,也没有其他人什么的美髯,属于非常普通的相貌。若是他带着獬豸冠,说不得旁人还会比较好认出他来,而现在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普通灰布衣袍,再加上头发散乱,戴着斗笠,简直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来份汤饼!阚泽坐下来之后,便是吆喝了一声,两掺,加个饼子加个蛋,少了一样,我就掀了你摊子去!
老田头一听,便是知晓来了熟客,连忙应答一声,将盖在炉火气孔上的阀门打开,一边踩踏着鼓风机,加大火力,一边往汤锅之中
面条都是手擀面,虽然受限于食材精细程度的限制,面粉是有些发黄发黑的,但依旧是劲道的,在热汤之中翻滚着,沉沉浮浮,似乎在欢唱着什么。
老田头,最近生意可好?阚泽摘下了斗笠,将斗笠放到了身边,一边等着面煮熟,一边问道,有没有人来收黑钱啊?
老田头哈哈笑了,托客官的福!近来都是好着涅!就盼着骠骑将军赶紧打赢咧,老汉我也可欢喜一回!
阚泽也是哈哈笑,咋咧,老田头你也盼着骠骑能赢?
可不是咋地。老田头一边用竹子做的篦子在捞面条,一边说道,骠骑将军是个好人咧!这好人就应该赢!要不然这世道,可咋过咧?
阚泽笑着,点了点头。
面条端了上来,老田头还拿了另外一个用藤草编制的小框,放了炊饼和鸡蛋,一同送到了阚泽的面前,客官慢用!
老田头憨厚的笑着,然后又是手脚麻利的送来了一个小小的酱菜碟子,自家腌渍滴,客官莫嫌弃!
阚泽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筷子,在大面碗里面将臊子拌开,捞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哧溜吸进了嘴里。
脂的香,醋的酸,面的纯,一同绽放。
嘹咋咧!
阚泽感慨一句。
老田头就像是得到了最高的奖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线。
在公判召开之前,青龙寺大大小小的官吏,在祢衡的带领之下,就开始布置了起来。
广场高台上,要将原本那些经学论题什么的都先撤下来,换上肃穆颜色的黑红旗帜,并且在高台四周架设围栏,间隔出过道来,防止百姓太多,相互推搡踩踏。
祢衡带着青龙寺的小吏,将一个个特意赶制出来的木牌悬挂在广场两侧的回廊上。
这些木牌都是特别制作的,每一块都有一人多高,悬挂在回廊边上的时候,都需要在屋檐上吊着放下来。
木牌上面的字也是加大号的,确保即便是离得远,也能大体上能够看得清
左边回廊上悬挂的是:
制造假账私吞俸禄
贪赃枉法卖买官职
右边回廊之处则是悬挂着:
公然索贿中饱私囊
吃拿卡要拦路敛财
祢衡左边看看,右边瞄瞄,露出些笑容来,高声喊道:都注意一些!要挂得正一些!上面不正,
一名小吏凑到了祢衡面前,然后看着那木牌上面的字,有些忧虑的说道:祢从事,这这木牌上面写的这么清楚,岂不是教会了旁人如何贪腐了么?
祢衡看了看小吏,那你说应该如何?
小吏有些惙惙,但是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祢衡并不会发疯,而且也不太在乎什么上下尊卑之别,所以他即便是看到祢衡那眼珠转动过来的时候,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只是觉得,百姓要知道了官吏有这么多贪腐的手段好像不怎么好我们只需要证明那些官吏贪腐,然后抓起来刑罚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还要讲得这么详细?
这还叫详细?祢衡大笑,旋即说道,贪腐官吏八法十六式,雅,市,盗,折,淋,震,空,耗,这些都没说没写上去呢!就这点算是什么?!
小吏大惊,瞳孔震动,顿时觉得有什么大门向自己敞开了
祢衡转头冷冷的盯着小吏。
小吏顿时清醒过来,连忙一缩脑袋,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等祢衡不再盯着他,走远了之后才算是缓了一口大气,跟身边的其他小吏嘀咕道:吓死我了祢从事那眼神
你又去招惹他干什么?另外一名小吏也低声说道,忙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也是。小吏点点头。
过了半响之后,小吏却难以控制好奇心,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嗨,我说,你知道贪官腐吏八法十六式么?
啊哈?啥?另外一名小吏瞪圆了眼,你说啥?!
八法十六式小吏又重复了一遍
另外一名小吏没听全,他以为是用于某些特殊场景的招式,便是眼一弯,嘿嘿嘿,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还研究这些
啥小吏瞪圆了眼,我是说贪腐的!贪腐的!明白么?贪腐的八法十六式!
八法十六式?祢衡哈哈笑道,我乱编的
你编的啊管宁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真的。
管宁是在田豫之前,就接到了调令,从陇西而来,这一次主要和祢衡一同,负责这一次的公审的前期安排工作。
毕竟现在对韦氏动手,也会牵扯到了很多事项
所以从关中调其他地方的官吏回来,也就成为了必然的一个选择。
管宁刚在外面的食肆吃完面,回来的时候就听到小吏们在议论什么贪腐八法十六式,还听说是祢衡所言,所以便是前来询问。
祢衡笑得身体乱晃,半响才摆手说道:那家伙说什么贪腐之法不宜公开
管宁点了点头。
不过祢衡转口说道,其实么贪腐之术,还远远不止板子上写的那些比如就说韦氏罢,韦氏擅书法对吧?我早就听闻有不少人上门去求字,然后便是吹嘘这书法究竟有多么好这便如何?这就是一字千金啊!
祢衡拍着手,字就是那个字,画也就是那个画!真就值那么多?呵呵
管宁点头,这我知道,字画么,便是雅贪。
一些官员为了掩人耳目,会采用一些看似合法或文化气息浓厚的手段进行贪污。通过书画、古董等艺术品交易来中饱私囊,或者借由搞什么文化活动的名义,挪用公款等等。
还有比如喜欢收集什么的,也是类似。
明明是花了高价买来的,然后却说是在街边捡的漏,不值几个钱,然后官吏的自然不肯,要原价付钱,于是就自然是公平交易,风雅得不得了
类似的还有请官员题词、讲课、颁奖、写序言、当评委、题书名
这事情祢衡冷笑道,是这些年才有的?哈哈,还是这些事情,就没有人知道?
这个么管宁有些挠头。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但是他也不好评价。
管宁不好说,祢衡才不管,再比如,韦氏还有市贪!
祢衡继续说道,韦氏以开设店铺,当铺,亦或是参与一些市坊商贸,以职权之便,谋取私利。通过强买强卖、敲诈勒索等手段,进而得利。
呼祢衡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此等蠹虫,贪赃枉法,无所不用其极!八法十六式只是虚数而已,若是真说他们贪婪之术,敛财之法,何止此十六之数?!
管宁默然。
哼!祢衡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要我说啊,这关中三辅之中,还不知有多
管宁连忙上前捂祢衡的嘴。
唔唔唔唔唔祢衡挣扎着。
这点不重要!管宁连忙说道,重要的是,荀使君愿意将韦氏公判公审!
祢衡这才是不挣扎了,点了点头。
公开审判并不是后世才有的创举,应该是在上古部落时期就已经出现过了,将一些罪犯在部落里面公开刑罚。
这种模式在古今中外的历史当中都出现过,就连后世整天动不动强调人权,强调隐私什么的那些家伙,其实也在广场上搞了不少断头台,焚人柱,结果在爽过了之后,便是摇身一变穿上小马甲开始指责攻击其他人起来。
其实在华夏古代,衙门审理案件,也往往是属于公开模式。知府、知县,在审理各种案件的过程中,衙门公堂的大门开着,群众可以站在大门口围观,但不能扰乱秩序或者喧哗。而且也有形成惯例,在每年的秋后,都会在在城市的繁华地区,公开处决犯人。
很有意思的是,一些杀人犯,官府倒是很愿意拿出来公审。
毕竟杀人犯什么的,罪名已经是非常确定了,杀的人也不可能再活回来,所以涉及这样比较明确罪名的犯罪,一般来说公审公判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贪污犯么
就甚少公开审理了,尤其是类似于韦氏这样的大家伙。
按照道理来说,贪官污吏买官卖官,贪污受贿,打击举报人等一幕幕不能见光的事情,是丑事,更是犯罪。这样的审判应该让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应该传播得越远越好,因为这不仅能教育人,更能让人吸取教训,引以为戒。
可实际上么,在封建王朝之中,越是贪腐的案件,便是越是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并且连具体怎么审,供词说了些什么,都是隐晦的,绝对不许轻易外泄。尤其是腐败越发严重的封建王朝,便越是在这方面谨慎无比,不仅是抓捕贪官腐败时是暗箱操作,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连就连贪官锒铛入狱了,老百姓也难以一睹他们的芳容。
毕竟谁都清楚,这贪官若是被公审,许多问题可能就要当庭申述,这要是某个贪官口无遮拦,不小心说漏了一些什么,爆出什么惊天内幕来,甚至一些该说不该说的名字也被捅了出来怎么办?
说不得当场就有人心脏病犯了
所以历史上封建王朝后来很多贪官腐吏,都不进行公开审理了,为得就是控制在某一个额度之内。真要是抓一个贪官,动不动就是几个几十个的小目标,而普通百姓还在觉得十块钱的一碗面太贵了,生活压力太大了,反差之下,民怨沸腾压不住怎么办?
管宁的意思,是如今荀攸愿意将韦端公开审判,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至少在山东之地,很多官吏都不敢这么做。
能闭门就闭门,能悄悄的审就悄悄的审,表示说这案件涉及了大汉机密,贱民不配知晓。
毕竟要是牵扯出了什么不该牵扯的大人物,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祢衡听管宁如此说,也是点头认可,过了片刻又是哈哈笑了起来,这下子,长安三辅之中,早些年与韦氏过密,钱财勾兑之辈,哈哈哈,该是惊恐不已了罢!
管宁闻言,刚开始也是点头笑,可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一些什么
祢衡看管宁神色有异,微微皱眉。
管宁回过神来,便低声说道:这韦氏从长安至此公审半路上,或是这里
祢衡有些疯,但不是傻,听了管宁的话,稍微想了想,便是哈哈笑了起来,无须烦忧!若是真敢来,说不得正中荀使君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