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屈。
之前王英以为自己不行。
然后慢慢的觉得自己行了。
可是现在又开始觉得自己不行了。
这种欲仙欲死,强烈的刺激,使得王英出现了一些不适。
也就很自然的生病了。
觉得自己可以天生什么都会的,要么是神话里面的神仙,要么是现实里面的傻子。
王英不是神仙,也不是傻子,她原本在长安,以为自己学得不错了,可是真的和王凌一比较,她就发现她像是一个棒槌。她就是一个普通人,骤然获得了一个侯爵,没有立刻飘起来,膨胀到无法自控,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在这个知识就是金钱,就是权柄的年代,对于王英来说,如何当官,如何当一个侯爵,诸如此类的知识,都是秘密。
想要看书,没有书。
想要找人教,没有人会教。
即便是『好姐妹』,也不会倾囊相授。更何况她们也是一样的利益集合体,并非是真正如生死兄弟一般的交情。
刘关张如果不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当中展现出了那种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若是都一路顺风顺水的走上来,会有多少患难情谊?就像是历史上关羽死了,其他人都在劝刘备不要出兵,因为关羽只是刘备兄弟,而不是他们的兄弟。
而王英和甄宓等人,连兄弟姐妹都谈不上。严格上来说只能算是报团取暖。
这样的一个团伙,就是女官。
王英回想起了在长安之时的,她和甄宓那些人之间的谈论。
骠骑将军可能是要推行女官,这是甄宓看出来的事情。可是想要成为女官,并不能像是王英一样,坐在家中就等着天上掉一个官职或是爵位来,毕竟那是可遇不可求,同时也是献祭了王允一家子男丁所换来的,故而,想要作为女官,就必须先懂得如何做一个官。
那么,应该如何做官?
昨天王凌就给王英上了一课。
官,不是坐出来的。
而是应该做。
如果不是王凌前来,王英便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王英不懂如何做官,也不懂得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情,她以为就还像是在长安,或是在从长安到太原的道路上,只要她坐在那边,只需要说出一个目标,便是有下属会为她做好……
那么,又是应该怎么做才好?
王英不明白。
王英生病了,作为王凌,自然应当探望一下。
而王凌前来的时候,王英就拉着王凌的手,恳切请教。
王凌微微叹气,然后重新坐下,问王英,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督促和追踪,也不需要特别交待什么事项,手下的官吏就能办的妥帖的呢?
王英想了许久,觉得找不到答案。
王凌看着王英,提点了一下,『昨天为什么黄大工一开始说找不到线索?』
『是因为他懒?』王英回答道,旋即改口又说,『他怕麻烦?』
王凌先是摇头,听到了后一个答案之后,才略微点了点头,『先前为什么会怕麻烦?而后为什么又不怕麻烦了?』
王英沉思。
王凌再次起身,『下官先行一步,前往蒲子,以待渔阳侯……毕竟下官还是蒲子县令,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一下,大概会用两三天的时间,若是君侯身体康复,前来就是,若是……』
王凌看了一眼王英,微微沉默了片刻,点头施礼告辞。
这个年代,不仅是王英不明白,很多人也同样不明白这个『官』到底是什么,又怎样才能是一个『官』。暂且放下怀揣着理想,却在现实当中碰得有些鼻青脸肿的王英,回过头来再看斐潜,同样也不是一帆风顺,什么都能逞心如意的。
随着斐潜地盘的增加,官吏管理机构分工的初步建立,对于官吏的数量上的需求大大的增加,而科举考试又不能说因为需求的增加就谁便放低标准,毕竟一旦随意更改标准,那么不仅是之前那些通过严格考试的官吏变成了笑话,连带着斐潜推行的这个科举制度也会成为笑话。
科举不能放松,人员一时补充不上,然后女官的响应又不是很高……
斐潜表示很头疼。
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疆土还算是比较辽阔的大国,大一统是秦始皇丢在历史长河当中的大石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看得见,不管是摸着到摸不着,都是先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成为历代统治者的首要政治理想和目标。
而在大一统之后,就需要一个庞大有效的行政系统,从中央到地方,从行政、财税到军事,这些层层叠叠的机构设置之后,就自然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各种利益交织其中,各种力量盘根错节,形成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
既然是一个生态系统,就自然会有其内在的生命周期和惰性。
当一个政治系统中既得利益集团逐渐沉淀其中,形成巨大的寄生于这个生态系统上的食利集团时,这个系统就会变得慢慢臃肿,效率低下,逐渐偏离原来的目标和功能。
生态系统也有自我修复的功能,而当系统当中这种自我修复能力,已经不能完成纠偏修错的时候,大的动荡就不可避免了……
反抗、暴动等各种问题就会爆发,直至内外的力量使得这个系统崩塌,并重新组建一个新的系统来行使必须的管理功能。在重建的过程当中,一些上一个系统的漏洞,就会被特意加固,甚至封死,成为一块厚厚的茧,使得生态系统失去灵活性,最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的隐患。
不光是王英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就连斐潜也在不断的思索。
华夏有封建王朝,但是和西方走的方向完全不一样。
可以说西欧虽然说在后世建立了一个所谓的联盟,但是依旧各自过各自的,从古至今都是封建传统,只是外包装有些不同而已。
而华夏在创新……
『不创新,则殆也。』斐潜缓缓的说道,『就像是那个取经人……嗯,那家伙到底叫什么来着?的哥浪去?』
庞统翻看了一下资料,『德格朗齐。』
斐潜撇了一下嘴,『让他自己取个汉名。』
现在这里是大汉,当然要取一个汉名才成。
虽然斐潜这里并没有特意强调说必须要有汉名,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胡人涌入,要记住这么些胡人的姓名确实不容易,即便是庞统都需要随身带着一个便签,重点关注一些人物的名字,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的官吏了。所以像是取经人德格朗齐这样的人物,确实是取一个汉名之后,会比较方便一些。后世在洋人企业,不都得取个洋名么?
庞统点了点头。
『官制,必须要改,而且要大改。就像是那个取经人一样,他取经就是为了改变……我们别光看旁人取经,我们自己也要「取经」,古代的经,外邦的经,然后确定我们自己的经文……』斐潜继续说道,『从上古尧舜禹开始,就已经在改了,从禅让到继承,虽然未有钟鼎铭记其史,但想必在过程之中,定然也是风起云涌,死伤无算……』
斐潜翻着一桌案的策论,然后从中抽了了一份来,『这个刑子昂就写得不错……但是还不够。士元你先看看……』
斐潜将刑颙的策论递给了庞统。
『刑子昂没有就取经而论取经,而是说从上古开始,经文这些就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的,没有可以万世不变的经文,今日的经文也可以被后世所传颂……』斐潜轻轻敲击着桌案,回忆着策论当中刑颙的话,『「今尚古也,明尚今也,后人复尚前人也,则后人何尚之也?」这就很有意思了,只可惜只是停留在议论上,没有提出更为详细一些的策略方案……』
庞统一边读着,一边说道:『能说出这些话来,也算是不易了。』
『嗯,确实。』斐潜点头,然后说道,『让刑子昂去青龙寺去担任正解校事如何?』
庞统说道:『让他去找答案?要不要提点他一下?』
斐潜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算了,不必提点,能明白的,还是要自己去明白比较好,否则就容易变成装作明白,反而容易坏事。』
『也是。』庞统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笔来,做了一个记录,免得自己事务繁杂起来,就给遗漏了什么。
『对了,王氏女到了何处?』斐潜问道。
庞统回答道,『说是还在北屈。』
『嗯?』斐潜皱眉,『被吓到了?』
庞统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说是生病了……但若是说吓到了……或许……』
斐潜沉吟着。
若是旁人这么胆怯无能,斐潜早就不会多加理会了。可毕竟是王英,倒不是王英是女子,而是王英是一面旗帜,轻易倒下,对于斐潜的官僚体制的改革推进没有什么好处。
官僚体系,其实说起来好像是简单,其实很复杂。
春秋战国时期,是华夏专制官僚政治萌芽时期,建立在宗法分封制基础上的周王朝开始崩溃,代表着绝对封建的统治的崩塌,随之是新的政治制度的兴起。在战国后期,各个国家为了加强自身的国力,不仅是秦国,其他六国也多多少少的推动了本国内的改革,初步形成了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建立了以各个国君王为首的官僚政府,以聘用的臣子来管理国事,是华夏开始迈向和西方完全不同的官僚制度的道路的开始。
暂且不去管封建的定义究竟在东西方的偏差,以及相关的学术上的分歧,但看这个官僚制度,其实东西方都有同样的毛病,在脱离了贵族血统支撑之后,东西方的官僚体系都进入了一个混乱的局面,但是与西方不同的是,华夏很快找到了新的发力点。
秦汉是官僚政治制度全面展开的时期。
这一时期官僚政治的各个要素都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并且深刻的影响到了后续的王朝。
庞大的官僚体系被建立起来,虽然这个『庞大』和后世比较起来就不算啥了。原本贵族体系飞快崩落,新的地主阶级成为了主角。
这是创新,前所未有的创新。
地主阶级在后世观念当中,无疑是落后的,专制的,封建的,愚昧的等等代名词,可是在大汉初期和中期,地主阶级却是新兴力量的代表,支撑起了大汉的强盛,以及对于四周疆域的征伐,和匈奴的对抗。
再往后,唐宋时期,是官僚制度的成熟时期。
斐潜所想的,就是在如今当下的官僚体系当中,加入一些更新的东西,就像是树枝上的一个树杈,说不得经过百年的培育之后,会开出别样的花来。
斐潜觉得,唐宋的官僚制度,主要的问题就是没有处理好君权和相权之间的关系,导致所有的内斗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这两个权柄展开,所以一方面需要在决策机制方面形成制度化,对决策群体的扩大化。由独相到群相,由群相到内阁,走一条和君主立宪有些相似,但是又不相同的道路。
同时,监察机构仍然需要进一步加强,监察系统之中的人员,官吏,架构,以及对于官吏的日常监察,季度审核,年度评级,都是需要进一步的完善。郑玄所担任的谏议大夫,现在依旧还有些摸不清楚方向,所谓谏议不仅仅是要盯着斐潜,同样也需要盯着斐潜之下的那些中下层官吏,这才算是真正的谏议的作用,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清名,故意作秀。
当然,如何保持谏官机构当中的独立性,不被其他势力所渗透,这是在后世当中都会头疼的问题。
这一点,斐潜也暂时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是先提点一下,然后标注让人注意,并且留下一些替换,审核,自我意识提升,加强日常思想建设等的方法,再后续观察到底那些有用,那些没有用。
目前的重点,还是扩充官吏的数量……
华夏人是有这个能力的,在没有被阉割之前。
明朝的制度么,就是极端的大地主路线走到了尽头的表现了,最后朝堂上上下下全数都变成了地主阶级的形状,核心就是土地,一切利益围绕土地,就是只要地还在,管他朝堂到底是谁当皇帝……
清朝么,说实在的,基本上没有任何的创新,只有不断的倒退。满族以少数民族成为统治者,根本就没想着什么后世所宣传的民族大融合,时时刻刻防备着华夏本土民的反攻,大把银钱土地慷慨的拿给那些洋人,对于内部的子民却是不断的加税,禁锢其往来,加重其负担,大兴文字狱……
斐潜想到了这里,顿时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像是钳子一样架在了他的脖颈上,顿时有些后脑勺发凉,不敢再想下去了。
『当下要建立官吏体系,就必须要要大量的官吏……』斐潜缓缓的说道,『科考,是一方面,而女官,则是另外一方面……若是女官得用,便可立得大量新生官吏……只不过么,如今多数仕女惯于家中,并无出仕之愿……』
如果能岁月静好,谁他娘的想要负重前行?
可以说斐潜之前推动女官制度,在直尹监内加大对于女官的职位数量,但是实际上效果并不是很好,在大汉已经一两百年没有推动过女官之下,许多仕女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出仕,反倒是对于斐潜提出的女子也可以继承爵位这一条十分的认可……
噫。
这就不行啊,不管是男还是女,有好处的时候都要,要干活的时候推脱,这样的人不会让人喜欢的。
再说如果女官制度不建立起来,官吏数量不能得到快速的补充,那么原本囤积在书佐文吏等职位的大量中下层的官吏怎么找到替代?斐潜所需要的推行的『四三二一』郡县新官吏架构模式怎么建立?中央朝堂之中各个分支机构怎么能有充足的人员来支撑?教育体系、医疗体系、文化体系等等相对来说不需要面临危险,偏向于后方建设类型的官职当中,大把大把的都适合于女官。
现在大汉这个阶段,冗官的情况不是没有,但是更多的是职责不明晰,许多地方还根本没有朝廷的官吏在进行管理,不得不授权给地方乡绅……
庞统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下说道:『如此,太原之事,乃展示女官之所能,不可半途而废。统有一策,不如调甄从事协行……甄从事之前于百医馆,处理桓公雅之事,有理有据,进退有度,今太原之事繁复,王氏女怯,又不可缺其名用,便不如以甄氏于侧协助,当可成事也。』
甄宓作为副手?
斐潜思索了一下。虽然说在平阳的荀谌也给王英加了一个保险,派去了王凌,但是这个度,王凌未必能把持得好,说不定现在就变成了王陵为主,王英为辅的局面,因此加强女官的侧重,自然就只能是派遣女性前往,而甄宓在之前的表现来说还算是不错,也确实可以试一试。
斐潜点头同意,同时说道:『便是如此。嗯,既然让甄氏前往,那么王彦云就不必同行了。』荀谌的职权只能调配到王凌,无法指挥到长安三辅一带的官吏,所以也不能说荀谌的行为是一种错误。
庞统也是表示认同,然后说道,『那么王彦云……不如让其出使坚昆,加为坚昆招抚使,负责大汉与坚昆之间相互沟通,各项事务对接之要……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嗯……就这么办。』斐潜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派人告知王彦云,可多招揽些坚昆年轻之辈,入长安学宫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