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太阳偏西。
当西斜的夕阳用金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之后,长安城就迎来了她一天中最喧嚣热闹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百姓带着疲惫,但是也带着释然,相互笑谈着,交换着家长里短的消息,享受着属于他们一天当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如果在这个时候,登上长安城之中矗立的望楼,站在望楼之上,眺望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市的时候,就会发现城市已然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部分。
一个部分是即便是还没入夜,也像是早早的陷入了昏暗之中,且寂静得宛如死域。
这些昏沉黑暗之地,是旧时的皇宫,未央宫。
而另外一個部分,则是华彩冲天,似乎要代替天光璀璨,那是东西大街,朱雀玄武大道,是文集武市,是牵马街,是一字坊,是醉仙楼……
清冽的风中似乎有略有略无的丝竹之声。
甄宓仰头而望,露出了一小节细腻且白皙的脖子。
她获得了她想要的东西。
但是每一样东西都有代价,不是么?
天空之中,不知不觉已经出现了几颗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星辰在闪烁,就像是在飘荡的绸缎之上的柔光。
『登属玉之馆,历长扬之榭。览山之体势,观三军之杀获。』
『原野萧条,目极四裔。禽相镇压,兽相枕藉。然后收禽会众,论功赐胙。陈轻骑以行炰,腾酒车以斟酌。』
『割鲜野食,举烽命釂。飨赐毕,劳逸齐,大辂鸣銮,容与徘徊。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
甄宓轻轻的念叨着,就像是风铃在屋檐下的叮铃。
骠骑将军让她去处理百医馆的事件,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百医馆当时被惊吓到的是女医师太仓萦?所以作为甄宓是一个女性,比起男性的官吏来说,更容易让太仓萦觉得安心?
这恐怕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罢。
甄宓知道,若是有一大堆的理由,那么拿出来给旁人看的,一定是最不起眼的哪一个。比如一个客户不想要一件商品,可能只是会说这个商品的颜色有些不喜欢,但是实际上可能还有很多的原因,但是都不会说。
在那些没说的原因里面,可能包括但是不限于没钱。
那些才是不买的核心问题。
而想要让商品销售出去,就必须让客户觉得这个商品值得……
那么,在骠骑将军给出的这个理由在哪里?
甄宓用商业的思维,思索着这个问题,浑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娘子……』像是揣着小兔子的婢女眨巴着眼,凑了过来,『娘子,我们现在……』
甄宓回过神来,在婢女的搀扶下,登上了自家的车,才沉声说道:『百医馆!』
『是……』婢女一句都不问为什么不回家,便是乖巧的应答之后,吩咐了车夫一声,也跟着甄宓登上了车,缩在车辆的一角。
四名将军府的护卫,在一名伍长的带领下,也骑上了马,跟在了甄宓的车后。他们一方面是保护甄宓,另外一方面也带着监视和回报的责任。毕竟百医馆发生了骚乱,单凭甄宓这样的一个女性,要是没有护卫在侧,混乱的局面之下,肯定会有一定的风险。
当然,这些护卫是暂时借给甄宓的,在处理完了百医馆事件之后,便是要归还。
见有了骠骑护卫跟在后面,甄宓收回了目光,略微心安了一些。
甄宓的车辆是华盖车的一种,以纱绢笼罩,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薄纱,几近透明,内层则是厚绢,用以遮蔽。
甄宓示意婢女拉扯上厚绢,然后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条绶带……
『娘子!这!』小兔子婢女微微张开了嘴,露出两个小巧且光洁的板牙。
『这什么?』甄宓瞄了婢女一眼,略带了一些不满的说道,『过来帮我换上!』
黄彩绶带。
单色。
是两百石至四百石官吏所佩。
另有淳黄圭配,挂于腰间。
至于官印,正在铸造镌刻,一时之间还没有拿到。
但是只要有了绶带和圭配,就已经足以证明身份了。
更何况……
甄宓摸了摸在袖子里面的一块硬物,微微吸了一口气。
绶带围绕在甄宓细细的腰间,似乎将甄宓的腰身衬托得更细。婢女跪坐在甄宓面前,细心的将绶带的两个头展平,垂下,然后再一一的捋顺绶带头的那些细须,使之平正,不交叉打结。
官吏,便是要有官吏的风范。
甄宓摸着腰间的绶带,忽然感觉似乎这条绶带沉甸甸的。
毕竟这一条绶带,可是倾尽了家财换来的……
至于能戴多久,那就要看自己接下来怎么做,又是做得如何了。
车轮碌碌,但是速度并不快,因为这个时候人流很多,与其说车在走,不如说是车在挪。
这条街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似乎此时此刻生活在长安城里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多到连近在咫尺的街边店铺小摊,那些原本是抑扬顿挫的招揽客户的声音,都混杂起来,听不真切。在所有人的耳边,无数声音汇集而成的宏大而嘈杂的市声,就像是一条奔涌的河流,每一滴水滴的声音或许都很小,但是汇集起来的时候却形成波涛汹汹。
向东望,灯火辉煌,向西望,人头攒动。
十里长街,华光璀璨,灯火烛光便是早早的点燃,就像是要和白日争辉。
在前方的街头照壁之下,有一个杂耍的摊子正在借着最后的时光,招揽着生意。几个小丫头正在顶碟、蹬缸、耍绳技、翻凳子楼,引来了一阵喝彩声。半大的小子扎着冲天辫子,脸上涂着夸张的色彩,端着个筛箩,有话没话便是绕着圈子给看客行礼弯腰,然后才脆生生的赶着喊出来,『谢贵人的赏!』
甄宓看着,忽然一笑。
是的,她也说过这样的话,词语虽然不同,但是意思相差不多。
在骠骑将军斐潜的面前。
为了活下去,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和那些杂耍的丫头比起来,甄宓她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不是么?
『百医馆到了!』
拐入旁支街道之后,速度就渐渐提了起来,不多时,就到了百医馆。
百医馆外,汇集了不少来听闻了热闹,便是前来围观的人。
甄宓微微吸了一口气,仰起头,走下车。
在百医馆之外的护工兵卒等人,最开始的时候是被甄宓容貌所吸引,然后不由得打量她的身躯苗条曲线的时候才猛然间意识到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一个女子,还是黄授官吏,便是立刻低下头来,不敢直视。
骠骑护卫下马,将马缰绳交给了在百医馆执勤的兵卒,然后跟在了甄宓身后,也平添出甄宓的几分威严。
『百医馆闹事之人何在?』
甄宓的声音清冷传出,虽然街道上依旧嘈杂,但是近处在百医馆门口的几人却是听得分明,相互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向前迎了一步,拱手而道:『在下为百医馆医士,不知这位娘子……』
『奉骠骑之令!直尹百医馆闹事始末!当事之人何在?』
甄宓的手从袖子里面伸了出来,将手中擎着的一枚令牌举起。
黄授么,严格说起来,确实也不算是什么高官,长安城当中也有很多黄授官吏,但是还能有一个骠骑将军府的令牌的黄授,就是寥寥无几了。
百医馆的医士更加尊敬,连忙双手将令牌接过,然后检查了一番之后,又是双手奉还,低下脑袋说道:『娘子这边请……这个,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甄氏。』甄宓淡淡回应道,便是在众人让开的通道之中向前而行。
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有乐子魂的家伙会想要作死。在甄宓在众人夹道迎接之下,但凡是有脑子的都清楚,有这样的排场的,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可偏偏就有时时刻刻想要找乐子的家伙,朝着甄宓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或许在这些乐子魂的脑子里面,就只能剩下柰子和屁股,然后表示甄宓长得这样,然后又走在这里,不就是给人看的么?那么我看看又能怎么了?旁人看得,难道我就看不得了?既然看得,怎生就不能吹个口哨轻薄一下?
尖锐的口哨声,就像是在行进的齿轮当中卡入了砂砾。
甄宓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头往口哨的方向看去。
此时此刻,乐子魂才惧然,连忙想要低头缩脑的钻回人群当中去……
『拿下!』
甄宓伸手一指。
跟着甄宓的几名骠骑护卫相互看了一眼,有些迟疑。
甄宓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尔等抗命?』
『不敢!』骠骑护卫的伍长一愣,旋即拱手回答道,然后指着那名乐子魂,『拿下!』
在此时此刻,甄宓拥有骠骑将军给与的令牌,代表了骠骑将军一定的权限和威严,有人胆敢对于甄宓无礼,那么也就代表着在一定程度上侮辱了骠骑将军,因此执行这样的命令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骠骑护卫的伍长不清楚甄宓想要做到什么程度,所以略有一些迟疑而已,见甄宓明确了要求,便也不再啰嗦,径直下令抓捕。
有了直属上级的发话,骠骑护卫便是立刻扑出,分开了人群,将那名企图逃跑的乐子魂给抓了出来。
『汉律,傍章!面上不敬者,轻者答,重者流!』甄宓瞄了一眼那个一时追求乐子而大脑短路的家伙面前,见其身躯微微颤抖,显然是到了当下才意识到害怕,便是不屑的说道,『依律,答二十!即刻行刑!』
骠骑护卫伍长嘴角翘了一下。
这个判罚,很不错。
本来还担心甄宓恼怒之下,刑罚过重,现在看起来,这个女子还是有些分寸的。
骠骑护卫伍长微微偏头,示意百医馆值守的兵卒上前执行。
掌,答,鞭,杖。
于是,在乐子魂惨叫声中,甄宓便正式拉开了登上政坛的第一步……
而此时此刻,听闻了消息匆匆从家中赶来的卢毓和管宁,刚好目睹了这一切。
『骠骑将军……让这个甄氏女来处理此事?』
卢毓有些不敢置信。
虽然说百医馆之处桓典被殴打,和卢毓并没有什么关联,卢毓完全可以不用过来,但是毕竟当时是那几个寒门子弟在前面挡了几刀,前几天还见过面,现在就这么当做无事发生,卢毓还是做不到。
可是等卢毓和管宁赶来百医馆之时,发现骚乱已经被制止了。
在哨塔示警之后,很快就有巡检和兵卒赶到,迅速的将双方扣押了起来,并且在百医馆门口隔离出了一块区域,严禁闲杂人等入内。
尚未在骠骑之处,取得任何职务的卢毓和管宁,当然就是『闲杂人等』的行列了。
发现竟然是甄宓前来处理,而不是将军府内的什么其他从事,亦或是大理寺的什么属官前来,就不免有些惊诧了起来。虽然说汉代还没有所谓『医闹』的概念,但是百医馆之前的这种冲突,却不仅仅是医生和患者之间的问题,还牵扯到了其他方面……
卢毓和管宁面面相觑。
这是几个意思?
还没有等卢毓和管宁想明白为什么是甄宓前来处理,而不是其他的人的时候,就听到旁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
『骠骑之下,便无人乎?』
呦呵,这话说的真是……
卢毓不由得回头而望,然后便是愣了一下,『王兄?!你怎么会在这?!』
原先出声的那人也是一愣,叫了出来,『卢贤弟!』
旋即二人都意识到了声音太大,引起了旁人的注目,便是一同向周边拱手作揖,以示歉意,方凑到了一起。
『此地不是说话场所,此地不远处有间茶室,倒也不错……不妨前往一坐如何?』作为较早来长安的卢毓,主动的发出了邀请。
王凯也欣然同意。
茶室在不远之处,三人走了一小段路,也就到了。
王凯是王粲的族兄。
当年王凯王粲都去过荆州,而且很有意思的是王凯的相貌比起王粲还要更好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刘表想要拉拢王凯王粲的时候,最终选择的是王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王凯。因此从某个意义上来说,王凯也算是刘氏的亲戚,然后七拐八弯什么的,或许也能和斐潜拉扯上一点关系。
之前曹操进军荆州,刘琮投降之后,荆州本土的士族自然是支持刘琮投降,毕竟是免除了战火的侵袭,而对于刘表之前拉拢的一些士族子弟来说,就没有什么好处了。王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就找到了斐潜,想要做出惊天的大事来,结果没想到……
王粲死后,王凯在荆州的日子也就渐渐的艰难起来。
这一点是可想而知的。
现在,他们俩坐在茶室二楼的一个雅间之中,一面品味着店家推荐的茶水,一面相互交谈起来。
从进了这一件茶室之后,王凯就决口不提自己为什么会离开荆州而到了长安的事情,而是询问起卢毓和管宁来。
管宁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在北方,和荆州没有什么交集,所以和王凯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多的话题可以说,坐在一旁只是陪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打量着王凯。
油灯火烛之中,王凯身穿藏青布袍,露出月白色的蜀锦中衣,头顶一块纶巾,相貌堂堂,柔和光亮里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的气度……
嗯,若不是这份相貌,当年刘表,嗯,或许是刘表女儿也未必看得上他,不是么?
管宁腹诽着,然后心中暗自琢磨起王凯为什么会来长安。既然王凯不愿意说,想必多少是有一些难言之隐,只不过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刘表死后,坐吃山空?
不过听闻曹操不是给刘氏上下都有一些安排么?嗯,或许刘琮等直系还算是有些职位,但是像是王凯这样的,就未必了……
『幼安,你觉得呢?』卢毓忽然问道。
『唔?』管宁不好意思说自己走神了,便是支吾了一声,『或许有几分道理……你们先说,我再想想……』
卢毓不疑有他,便是又和王凯说道:『定是如此了……骠骑知晓其中牵连,便令甄氏女前来处置……一则甄氏女亦为冀州人士,免得旁人有怨言说关中子弟偏袒一方……另外,或许也是表示此事不足为题……』
王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王凯到百医馆的时间算是比较早一些,基本上来说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个事件爆发得很突然,也不像是有意安排的。就像是后世的你瞅啥,或许两三句话的功夫就打了起来。
可王凯在这个事件当中,发现了一点让他觉得不安的事情。
一开始的时候,王凯以为是关中的护卫在打桓典,但是后来发现,殴打桓典的,竟然也是山东的子弟……
因为桓典的护卫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表示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并没有得到这些山东子弟的认可,甚至因此还越发的愤怒起来,这让王凯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王凯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就轮到了卢毓叹气了。卢毓将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隐晦的表示周全等人很有可能就是要来破坏青龙寺大论的……
王凯顿时恍然,然后也不由得跟着卢毓一起叹气。
『青龙寺大论之后,怕是山东经学之家,皆不敢妄言正解二字也……』管宁在旁边不由得感慨的说道,『熹平石经以正经,太兴青龙以正解,这经解皆出于此……山东之辈,情急之下,也是难免……恐怕越往后,这风波……难平啊……』
一件事情,有时候最为关键的,并非是真相具体是什么,而是旁人以为的『真相』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