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
征西将军府邸。
“鲜卑出兵,袭击了幽州……”斐潜将最新的情报递给了荀谌,“看来袁大将军自顾不暇,我们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了……”
鲜卑南下进攻幽州,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斐潜留在冀州的情报机构,虽然是冬日雪天难行,但是依旧将信息传递了出来。
不得不说,就算是在三国时代,纵然是各地分裂,但是对于周边的游牧民族还是基本上丝毫没有退缩和妥协的,不服就干!
对于幽州着一块地盘来说,历史上公孙瓒是这样,袁绍也是这样,曹操也是同样的做法,愿意服从的游牧民族,可以征募来用,也可以赏赐官职,给予好处,但是如果不听话胆敢反叛,收拾起来也毫不手软,该出兵就出兵,攻伐暗杀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
汉代,在周边游牧民族面前,纵然自身已经开始腐朽,但依旧是非常强势的,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一直持续到五胡乱华时期……
“鲜卑南侵?”荀谌的眉毛微微动了动,接过情报上下看了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主公方才说会轻松,这个么……倒是未必……”
斐潜转过头,看着荀谌问道:“友若之意是……”
荀谌闭上了眼睛,眼皮低下的眼珠子似乎快速的动了几下,似乎在回想着情报的内容,又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其他的事情,缓缓的说道:“鲜卑侵袭,多半也不会在幽冀久待,还是会退回幽北的……鲜卑退走,袁大将军固然是损失惨重……”
斐潜点了点头,荀谌所说的这一点当然是肯定的。就算是最终袁绍能够击败鲜卑人,毕竟是在自家的地盘上的战争,所以损失一定是少不了,说不定还有许多基础设施也会因此损坏,产生大量的流民……
对了,流民!
斐潜嘴角抽了一下,皱着眉说道:“友若之意是大将军会祸水西引?”
荀谌叹息一声,说道:“正是如此。某也是担心这个问题。”
斐潜轻轻拍了一下桌案,有些气愤,但是也有些无奈。经过荀谌的提醒,斐潜原本以为是可以放下去的石头,却没想到反而是变成了更多更大的,沉甸甸的压在了心间。鲜卑人在某个方面来说,确实是帮了斐潜一把,但是同样也很有可能连带着斐潜一起坑了。
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个逻辑而已,只不过不细想就很有可能会疏忽了……
鲜卑人劫掠幽州,袁绍出兵赶走鲜卑人,肯定会有大量乡镇庄园被毁坏,也就意味着会产生大量的流民,而这些流民要消化,一个方案就像是斐潜和曹操做得那样,引其屯田,这样自然是最好的,既可以逐渐恢复生产,也可以收拢民众。
但这样一来,前期就会需要大量的物资投入和兵卒常驻引导,而幽州为乱,幽州肯定大受损伤,而冀州的士族是不会发扬什么国际无产主义精神,无偿的支援大量钱粮让幽州来恢复生产的,所以这一个方案,袁绍就算是想要用,也未必能够实施得起来。
那么就剩下了另外一个途径,大量征募流民为兵卒,补充兵源,这样的话,一方面可以解除流民的忧患,另一方面可以补充之前大战损耗的兵力,又可以保持袁绍在军事上的实力依旧处于强势地位。
但是这样的一个途径,也有同样的一个问题,招募流民为兵卒,也是需要大量的粮草的,而冀州的这些士族,未必会心甘情愿的给……
所以,袁绍如果这样做得话,要么就继续朝着内部伸手,要么就是寻求外部进行转化,因此对于斐潜来说,鲜卑南下攻略洗劫幽州,反倒是更加促进了袁绍可能在开春的时候进攻太原上党的可能性。
对于袁绍来说,能打下上党太原来,自然是最好,就算是打不下来,也精简了部队,锻炼了兵卒,又可以解决大量的流民问题,转嫁了内部矛盾,何乐而不为之?
他娘的,原本以为可以不用打了,结果没想到还是打的可能性更大!
这到哪里去讲理去?
“不行,看来还是要去太原一趟……”斐潜皱着眉说道。
或许是一直以来,太原都距离平阳较远,又或是因为王氏家族接连几个继承人都死於非命的原因,导致太原王氏一蹶不振,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得到斐潜的多大重视,而现在袁绍很有可能会在开春之后攻打太原上党,那么作为前沿阵地,自然容不得半点的不稳定因素。
太原的这些士族豪右,究竟有多少左右逢源的心思,又有多少可能和袁绍暗通曲款,这都是斐潜应当考虑的问题。
荀谌看了看斐潜,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对于整个征西政治集团来说,目前确实只有斐潜亲临太原,才能表示出绝对的重视以及可以立刻根据事态做出相应的调整。要不然在路上一来一回的请示批复,黄花菜都凉了。
要是斐氏家族当中多几个能人也就罢了,但是斐和两兄弟,做文士么还可以,像这样的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主公……”荀谌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要提醒了一下,说道,“不妨再过几日再动身……”
“为何?”斐潜有些不明白,毕竟军情紧急,早一天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荀谌拱手说道:“主公,过几日便是少主弥月之期……”很凑巧,斐潜小孩满月,也就几乎是接近新年了,所以荀谌虽然嘴上讲的是斐蓁的名义,但是实际上也是向斐潜表示,现在也不差那一点时间。
各地大雪,山道都被封闭起来,就算是袁绍想要有什么动作,必然也是要等到开春以后,再加上兵卒在外征战了一年了,对于新年这个还是有很多期待的,如果现在动身固然是可以抢占一些先机,但是对于斐潜的这几天多少能够喘口气……
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这倒不是荀谌建议斐潜沉迷府衙之内,而是对于斐潜来说,现在他的家事,其实也有些天下事的味道了。家中孩子生下来尚未满月,便要出发启程,就算是对于普通的家人来说,也是一件颇为为难的事情,更不用说像斐潜这样,一举一动都关系深远的人来讲了。
因为古代卫生条件不是很好,很多婴儿早夭,因此婴儿在人世间存活了第一个月,便在古代风俗当中被视为婴儿脱离的第一道的鬼门关,是一件非常让人喜庆的事情,是需要庆祝的……
并且这又是斐潜的第一个孩子,若是斐潜连弥月之喜的酒席都不出现,难免就会被人有一些什么不好的联想。
“友若所言甚是!”斐潜也明白了,点点头说道,“那么就等弥月之后,再行动身。友若不妨先准备些……新年一过,便集结前往太原……”
“唯!”荀谌点头应下,举步往外走,却在大堂门口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微微回头看了斐潜一眼,但是终究没有继续和斐潜说什么,便先行离开去做一些准备事项了。
斐潜默默的坐在桌案之后,低头沉思,没有注意到荀谌的神色。
有人说平阳就像是人间的仙境,是斐潜造就了这一切,斐潜也是大汉恒灵二帝以来难得的贤能之臣,是活人无数的大好人……
但是实际上,斐潜自己清楚,他的双手之上,鲜血淋漓。
上位者,有那个手上是干净的?
就拿平阳治下那些交口称赞斐潜的普通百姓来说,斐潜其实就是最大的一名剥削者,这些百姓没日没夜的生产劳作,除了能够获取一部分的报酬之外,其余大部分的价值都落到了斐潜手中。
更不用说在各式各样的工房,矿产当中劳役的那些鲜卑奴隶了……
虽然不至于像是秦始皇万里长城以白骨为基那么的夸张,但是若在吕梁矿山周边山谷当中挖掘一下,也少不得会见到一些森森白骨。
鲜卑奴隶不反叛么?
不反叛的,至少到现在没有。
处于底层的这些人,每日为了吃食和活命,已经是消耗完了绝大部分的精力,只要还有悬挂在面前的虚幻大饼,就不会反叛。
就像是996的那些工蚁工蜂,每天都是精疲力尽的,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有无限的晋升空间,有无限增长薪水的这个梦想不破灭之前,也同样是不会有什么忤逆的心思的。
更何况斐潜还安排了些脱离了矿山劳作的鲜卑人,那些已经被洗脑了的家伙,每隔半年左右便去做一次巡回演讲,然后表彰一两个表现优秀的鲜卑奴隶,让这些奴隶感觉到希望就在眼前……
而跟在斐潜周边获益的士族么,就拿河东的裴氏那些来说,也是交口称赞,原因也很简单,斐潜让出了一部分的利益,并且带动着这些人一同获益,所以这些士族便对斐潜服从,称赞。
斐潜也明白,这些士族的亲善,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要是像袁绍袁术那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压迫士族,这些士族豪右迟早会翻脸的……
袁术快要崩盘了。
从荆州那边传递过来的信息表示,袁术手下大将张勋纪灵等,连连在曹操和刘表的联军之下吃了败仗,在豫州地面之上一退再退,连汝南这个原本的老窝都被曹操给端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是撤到了扬州那一带。
要么孙策出动,反杀曹操刘表,要么孙策落井下石,和曹操刘表两个人一起趴在袁术的尸首上啃食壮大……
但是从种种迹象表明,孙策似乎还是选择做一个食尸鬼。
因为这样选择对于孙策来说,利益最大。
袁术对孙策到底好不好,其实就是一比糊涂账。袁术坑过孙坚孙策,但是也帮过孙坚孙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没有袁术,孙坚孙策依旧在长沙那块地方种地玩泥巴,是袁术提供了一个舞台,孙家才走到了台前。
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在前期和袁术结成盟友的,最终都灭亡的灭亡,反水的反水,原本势力掌控到了长江南北的袁术,如今整个大盘岌岌可危,即将破发。
主要的原因还是袁术本身的所作所为,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原本豫州的这些支持袁术的士族,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袁术在汝南和黄巾残党勾结,收买像是刘辟何仪等人,让豫州士族很是不满。
而在徐州这一代的人员,在被曹操攻击的时候,袁术袖手旁观,丝毫不作为,也导致了徐州一带的士族对于袁术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至于扬州,袁术纯粹就是作死,放出去收不回来……
从这一点来说,袁术对于权柄的控制,松弛无比,就好像是在袁术心中,天下士族都应该俯首听令都不会反叛一样。
但是很遗憾,或许是因为袁术生长的环境导致袁术有这样的错误的认知,相比较之下,袁绍将所有的权力紧紧的抓在自己手中,就稳妥的多了。
只不过斐潜也在奇怪这一次冀州的士族,为什么没有像曹操杀边让那样的翻脸。
袁绍杀了鞠义这件事情似乎消无声息的平静下去了,就像是在深潭里面的投入一枚石子,原以为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是没想到石子到了水面之后,竟然就这样沉下去,连一点水花都没有。
颇为诡异。
是冀州士族好说话,还是因为麴义仅仅是个回头的浪子,回归的武将,和边让那样的名士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斐潜并不清楚。
但是斐潜知道,反抗与镇压永远都是人类历史上最常见的矛盾,人性的美丽以及阴暗都赤裸裸的附着其上,有人坦坦荡荡,有人心怀鬼胎,有人忧国忧民,有人惟恐不乱。
斐潜现在就是心怀鬼胎的唯恐冀州不乱。
为了转移冀州士族的视线,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袁绍必然会选择进攻太原上党。因为南边的曹操,还没有彻底的和袁绍翻脸。
斐潜皱着眉头,心中想着,这样一来,岂不是说白马官渡等等战役不太可能发生了?
这他娘的要怎么搞?
曹操现在肯定是巴不得斐潜来吸引袁绍的注意力,然后闷头发展,就像是斐潜之前在并北所做得那样……
难道这就是树大招风的代价?
鲜卑劫掠幽州,只能让袁绍伤筋动骨,但是肯定不能至袁绍死命,唯有冀州士族众叛亲离才会最终让袁绍一蹶不振,彻底完蛋。但历史上,冀州士族的分裂,其实也就是保皇派和拥袁派的相互斗争导致,保皇派最终投向了曹操,拥袁派最终走向了失败。同时,吃下了冀州保皇派的曹操,也开始渐渐消化不良起来,为了让这一口能够顺利完全笑话,曹操决定南下征讨江东,最终导致了赤壁之战……
当然,曹操在历史上,还是消化不良了,连吐带泄的一裤子黄泥回到了许昌,毕生也没能缓过气来。
所以……
斐潜轻轻的敲了敲桌案,按照这样的推论,他娘的我是代替了曹操在历史上和袁绍抗争的作用,来替曹操打这一场位于太原上党的“官渡之战”了?
斐潜有些无语。
历史变化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简直就是……
那么曹操接下来又会走向哪里?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和发展?
这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啊……
问题是曹操和袁绍的官渡之战之后,曹操可以顺势接受北方,而斐潜却难以去接受冀州的地盘,因为那样就等于是自己放弃了优势的防守位置,将自己的部队至于危险的四战之地上。
或者说,自己现在和先秦只是形态相似,并非实力相当。
先秦关中积蓄了多久的力量,至少是三代秦王的努力,然后趁着六国相互攻伐不定的时候,一口气爆发出来,而斐潜现在手中的关中,则是经过了三轮的破坏之后才到手里的,而且先秦归属一起的川蜀之地,现在也游离在外。
所以斐潜现在只能做一些重点的防守。
斐潜仰起头,窗外的光线投射进来,在斐潜身上脸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使得斐潜半边身躯处于光明之处,而半边的身躯却陷于黑暗当中……
“报!”一名护卫匆匆的穿过了回廊,奔走到了廊下拜倒,递上了一份密封的竹简,“启禀将军!河东紧急军情!”
河东?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斐潜皱了皱眉,连忙示意黄旭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火漆密封的状况,然后拆开一看,发现是太史慈发来的情报,情报当中说河东并没有什么大的军情变故,倒是温侯吕布带着千余兵卒前来相投,先头的部队已经进了河东境内!
温侯来了?!
斐潜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当初在雒阳城中伤怀春秋的青年了,心间泛起的兴奋和激动很快的就回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纷杂的念头……
斐潜皱着眉头,轻轻的敲着桌案,“笃笃笃”的声音在大堂当中枯燥的回荡着,就像是佛堂前那永远都无悲无喜的木鱼。
“来人!”斐潜站起身,沉声说道,“召集卫队,随某前往河东,迎接温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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