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招回头看着战场。
对手已经从被袭击当中恢复得七七八八,士气也增长起来,而反观自己这一方,明明是进攻方,却被对手打成了好几节。
除了牵招带领的这一小部分骑兵之外,一些曹军兵卒已经被骠骑军包围,正在遭受对手凶狠的围杀,失败已经是距离不远的事了……
恍惚之间,牵招似乎看见了当年自己在面对南下的鲜卑乌桓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惶惶而逃。
而他现在的这些对手,却大多数是当年留下来的,依旧在北地的人。
牵招忽然看见了李犁。
李犁正在指着牵招这里的方向,似乎在高呼着一些什么。
而在李犁左右的骠骑骑兵,也是齐声呼喝着,将杀声传递了过来,显得气势磅礴。
『呜……』
忽然之间,沉浸在战场上血腥厮杀的双方,同时被一声长长且低沉的牛角号声吸引了,旋即又是战鼓轰鸣而起,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扭头望向发出声响的锁阳关的山上之处。
只见在锁阳关上,代表曹军的大旗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代表了骠骑军的三色战旗!
那高高飘扬的三色战旗,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似乎散发出了七彩的华光!
一时之间,山上山下,所有的骠骑兵卒几乎都在齐齐欢呼!
那是骠骑的标志,那是北地关中的荣耀!
代表着大汉的威严,代表着不败的神话!
几乎是同时,曹军兵卒的脖子就低了下去。
牵招的心,也在此刻,像是沉浸在了冰水之中一般。
曹洪失败了?
被俘了?
被杀了?
但是不管曹洪是被俘虏,还是被杀死,都意味着一件相同的事情。
牵招的救援任务,失败了。
如今自己任务失败,也就只有突围一条路了。
牵招转身,准备去下令让手下撤退,但是他却没有叫出来,因为他看见他带来的这些兵卒手下,已经是自动自发自愿的开始撤退了……
牵招的部队乱起来。
有的还跟着牵招,有的却已经开始逃跑了。虽然曹军兵卒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外面的躯壳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牵招感觉得到,躯壳里面已经没有了魂。
锁阳关上的骠骑军也开始往山下走,漫山遍野都是欢呼之声。
牵招预先派人去埋伏的陷阱,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而他前来援救曹洪,也似乎像是一个梦。
他所有的准备,布置的陷阱,以及他所有的一切努力,到了最后,落空了。
空有力,而不知何处用,空有器,而不知何处使。
天亮了,梦就该醒了。
牵招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就像是自己做出了千般的努力,万次的练习,不知道多少年的汗水,最终自以为和某些人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然后才发现,自己站反了。他以为的起跑线,其实是他的终点线。
『将军!』在牵招身后的兵卒叫道,『我们现在往哪里?』
『往哪里……』牵招苦笑了一下,『撤退吧……』
他还能往哪里?
原野茫茫,苍穹辽阔,可是似乎没有他的一寸落脚之地。
……
……
曹军中条山大营。
吕常正在准备带着人马出击。
曹军的集结,显然比之前要慢了很多。
『不用忧虑,骠骑军也不过如此。』
按照惯例,吕常还是要安抚一下手下,给自己的几个军校鼓鼓劲。
『骠骑前军已经中计,被曹将军调到了锁阳关之处,此时此刻,骠骑前军营地空虚!就是你我大好机会!』
『今日诸位辛苦一趟!明日就是庆功之时!』
『到时候就算是我军撤离,诸位身上也是带着功勋的,战后必有重赏!』
曹军大营之中,吕常对着自己的手下这么说着。
曹军军校纷纷附和着,尽显和谐。
吕常又是笑着说了几句,这才将兜鍪戴上,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了阵前正中的位置。
不过,吕常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倒不是接到了曹洪兵败的消息,毕竟锁阳关距离中条山大营还是有一些距离的,而且锁阳关山下,牵招李犁也在交战,没有什么曹军兵卒可以神勇突破战场来报信,所以吕常董昭等人还以为曹洪那边还可以拖延坚持。
吕常笑不出来的原因,是他发现兵卒出征,竟然没饭吃……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但是那小得可怜的饼子,连吕常都看不下去。
虽然算不上什么寒冬腊月,但是从北面吹来的风还是比较寒冷的,这肚子里面要是没有什么吃食,到时候真的搏杀起来,又怎么会有气力?
『怎么回事?』
这情况实在是太明显了,吕常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这些就是上阵吃的?!』
『这个……』负责后勤的军校也是苦着脸,『将军……这就是发下来的……将军,还是借一步说话……』
吕常沉着脸,往旁边走了两步。
后勤军校弯着腰跟了过来,『将军有所不知……负责后勤的曹校尉说,这兵粮不多了……还要备着回程吃……而且去打骠骑军前营,也可以就食于敌,是两全齐美的……』
『两什么?这还两全其美?』
吕常哑然失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骠骑军的后勤保障好,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事情,可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表示因此就不给,或是少给曹军兵卒吃食,这种理由还真是强大到吕常都有些觉得脑子混乱,不知道这逻辑思维到底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撤军,哦,回程,当然是要吃东西,也是要准备的,这没有错,但是现在是兵卒要出征,要去进攻骠骑前营!
这不是去赴宴!
还就食于敌?
要是打不下来……
吕常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如果打输了,这些人大概率也有很多人回不来,所以也就不用给什么吃食了。
吕常沉默了许久,然后摇摇头,『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后营辎重管事……』
『是,是,将军请说。』后勤军校弯着腰。
吕常呼出一口气,『「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后勤军校等吕常停顿了之后,依旧等待了片刻,然后才问道,『就这句话?』
吕常点点头,『就这句。』
后勤主管听了传达,只是哂笑了一下,神情之中,多是不屑。
国人?
野人?
呵呵,除了他们曹氏之人是国人之外,其余人等皆为野人!
既然为野人,有吃的就不错了,还谈什么万年不万年?
难道给一口吃的,就能万年了?
真真笑话!
……
……
很多人的想法,规划,愿景,随时都会改变。
可能上一秒还在想着为国为民,下一秒就决定还是先去炫一个瑞士卷当点心,要不然怎么有力气去为国为民?也有一部分人能坚持十年如一日。
一旦确立了理想,就几乎没有改变过,不管是遇到了什么样子的苦难。
这两种人,很难说谁优谁劣。
毕竟人类既要适应环境,也需要改变环境。
这两种人原本应该是相互协作,相互补充,相互支持的,但是很遗憾,在更多的时候,是在相互嘲笑,相互讥讽,相互鄙视。
曹军之中有坚持着自己的本心的,也有随时改变自己目标的,还有可能在这两种类型里面反复横跳,来回腾挪的……
比如夏侯惇。
夏侯惇一开始的时候,有想过要身殉的,也想过要逃脱,但是么,那时候骠骑兵卒看押得紧,根本没这个机会。
毕竟夏侯惇作为曹军二把刀,岂能以寻常待之?
不过时间一长,夏侯惇寻死之心就少了,探究的心思多了。
他可以听斐潜的一切安排行事,他可以在骠骑军兵卒将校的监视下逆来顺受,他可以一直沉默无语,每天好吃好睡,似乎胸中别无心机。
可是实际上,夏侯惇的心中,一直都只有曹阿瞒。
夏侯惇也一直都在等机会。
结果还真给夏侯惇等到了机会,只不过这个机会究竟是不是好机会,好选择,谁也说不清楚。
在安邑统管事务的,是荀谌。
斐潜领兵南下之后,留了夏侯惇等一干降将在安邑营地。
荀谌没有跟着南下,而是在安邑周边,开始推行斐潜的各项新政,忙得每天几乎都是头碰脚,根本没有多少功夫来管这些降将。
推行新政的时候,尤其是刚开始的阶段,无疑就是最辛苦的时间段,因为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处理原本的弊病,就不能用原有的办法,新的人员也需要新的适应期,自然难免会有一点的混乱,尤其是在河东的这些士族子弟,并不是太情愿的情况下。
每日荀谌都要早早的起来,洗漱过后便是立刻要处理各项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早脯都凉了,才抽个时间匆忙扒拉几口,又是立刻要批复行文。就算是吃着饭,眼睛也盯着周边上报的各项事务记录,然后时不时放下筷子,又是写几个字。
农业要安排,工业也恢复。
战后很多地方成为了废墟,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骠骑这一方的忙碌,自然就让这些降将看到了一些『机会』。
夏侯惇作为降将,哦,俘虏,当中最大的一员,这几天却不显得忧心忡忡了,反而是吃了就睡,每日早早的就上榻睡觉,不多时就鼾声如雷。
负责看守夏侯惇的兵卒,见状也不由得在心中有些鄙夷,但是也落得轻松。
可是谁能知道,夏侯惇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偷偷计算这些护卫换班的时辰,听着在院内院外的那些守卫的脚步移动声响?
这一切的变化,都从夏侯惇见到了曹休的那一天开始……
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夏侯惇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机会』降临到他面前。
……
……
曹休到了安邑,结果斐潜又带兵南下了。
于是乎,曹休想要『壮烈』的计划,也就很自然的再一次落空。
或许是曹军自从开战以来,所有的计划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空,让曹休多少有些习惯了,也许是麻木了,所以在听闻斐潜离开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情绪化的举动来,这就让负责监视曹休的兵卒多少有些放心。
曹休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见夏侯惇,而是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曹肇。
曹休见到曹肇的身影的时候,脸色就不自觉的沉了下来。
在他看来,曹肇简直就是丢尽了曹氏的颜面!
子不教,父之过也。
自己孩子这般模样,曹休自然是觉得脸上毫无光彩。
曹肇见到了父亲,原本还有一些兴奋神色,可是见到了父亲阴沉的面容,便是将自己的欢喜收了起来,磨蹭了一下,才上前低声嘀咕了一句,『父亲大人……』
曹休眉头皱起。
【是这么不情愿叫自己父亲么?】
曹肇低着头。
【是这么不喜欢我么,都这般模样了,见面了就连个欢喜都没有?】
两人对坐,相隔不远,可是在两个人之间,却像是有无形的沟壑,将两人远远的分开。
体谅,理解,都是相互的。
不分先后!
曹休见得此状,心就慢慢的往下沉。
【果然是软弱了,投降了,要不然不会表现出如此的状态来。】
而曹肇低头不语,心中也很郁闷。
【父亲又不开心,又是摆着一张臭脸,每次见我都是摆着臭脸,难道就不能笑一笑么?】
两人半响都没有说话。
曹休早年父亲亡故。
因此在曹休的记忆里面,他的父亲无疑就是完美的,是他人生的榜样。
曹休希望自己能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完美。
最为关键的,是曹休因为没有了父亲,所以他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的苦,尤其是有一些人会表面上装作宽厚,实际上阴损的表示,啊呀,曹休啊,大家要原谅他,要体谅他,要知道曹休没爹啊,哦呵呵呵呵……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成长起来的曹休,当然就希望自己能给曹肇做出一个榜样来,而且还要尽可能的告诉孩子要往那个方向走,不要重复吃自己当年的苦,受自己曾经受过的罪。
因为自己痛,所以想要让孩子不要受那种痛。
可是人生往往就是如此的讽刺。
小的时候还好,曹肇跌跌撞撞牙牙学语的时候,曹休会带着他去玩,然后也会抱着他一同去爬山,去骑马,那个时候曹肇无疑是亲近曹休的,可是到了曹肇开始求学,开始要学习的时候,曹休和曹肇之间的关系,就在一点点的恶化。
曹休和曹肇之间关系恶化的因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学习』。
学习不是为了父母在学……
这或许是古今中外,几千年来作为父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可问题是,在很大一部分的孩子心中,却最为反感这句话。
曹肇也是如此。
虽然曹休每次和他说,努力学习,能够文武双全,是为了曹肇自己将来有更好的前程,曹肇每一次都是不会反驳,但是在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曹休让他努力学习,练习文武,只不过是为了弥补曹休当年的遗憾,所以将这一份的责任强加到了他的身上。
而且学得好了,不就是成为了父母相互炫耀的谈资么?又有什么意思?没看到其他人的父母,也没有要求那么多么?不也是生活得很好?那些曹氏夏侯氏子弟,天天吃吃喝喝,飞鹰走狗,不也是逍遥快活?为什么我就要天天这么辛苦,学不好还要被骂?
当然,曹肇感觉到的『骂』,严格讲起来,或许只是指责。
因为曹休很容易就看出来,曹肇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不上心。
曹休指责的,是曹肇的这种态度。
尤其是在学习上。
学习,修炼文武,显然都是要吃苦的。
这曹休自然懂,而起曹休可以理解每个人的天赋不同,有人擅长于某事,有人就不擅长,但是他觉得不是曹肇不擅长,而是曹肇不愿意去做,只要曹肇愿意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所以为什么曹肇就不能认真去做呢?
曹休可以认同曹肇在某些事情上因为天赋不足,而无法达到某些高度,但是无法认可曹肇因为自身的懒惰,以及态度不正,使得曹肇白费了自身的天赋。
这种事情,曹休认为是自己作为父亲,是最不能接受的。
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更好,为什么作为父亲的就要纵容其懒惰,使其碌碌无为呢?
明明在小的时候,曹肇是那么聪明伶利,也有早早就立下了要文武双全的志向,可是为什么现在长大了,却将这个志向丢在了一边,但凡曹休一提起这个事情来,便是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样,却可以和其他人说笑玩乐?
曹休望了一眼在院落内外的骠骑兵卒,然后对着曹肇说道:『汝可知「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此句何解?』
院落内外皆有骠骑兵卒,曹休当然不可能直言什么老子要搞事,只能是比较隐晦的说明一些话语,来引申出一些含义来。
可是这句话听在曹肇耳朵里面,在曹肇心中就只升腾起一个念头来——
【又来了,又要来骂我了!】